柏林使馆的银杏叶染透了秋霜，金箔似的在铅灰天幕下簌簌翻飞。永璂斜倚在嵌螺钿的紫檀榻上，指尖着黄铜手炉的螭龙纹，炉膛里银骨炭的余温己抵不住北地寒气的侵骨。明亮蜷在对面的乌木圈椅里，老羊皮袄裹得像个褪了毛的棕熊，玛瑙佛珠在枯指间转得沙沙响，仿佛在数着窗外飘零的落叶。
"沙皇的猎犬嗅到腥味了。"
明亮忽地开口，将沾着雪松香气的密报掷向案几。羊皮纸滑过青花瓷盏边缘，墨迹在茶渍里洇开，恰似教皇白袍上晕染的血痕。
永璂的鎏金护甲挑起密报一角，琉璃窗透进的冷光将《维也纳和约》五字照得森然：
"割让萨尔茨堡，赔款西千万龙元......"
他嗤笑一声，翡翠朝珠随着摇头轻晃，"卡尔大公的剑没断在多瑙河，倒是先折在梅特涅的羽毛笔下了。"
窗外忽起狂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明亮佝偻着背脊凑近炭盆，火星映得他两眼发赤：
"拿破仑这头狼啃完奥地利的肉，转头又咬上帝的脚跟——"
他枯指戳向第二则密报，教皇冠冕的烫金纹饰在烛火下宛如燃烧的荆棘，"连梵蒂冈的地砖都撬去铺凡尔赛宫的舞池，真当自己是凯撒再世？"
永璂起身推开半扇窗，寒意裹着远处军械库的锻铁声扑面而来。柏林街巷的石板路泛着铁青色，几个裹着破毡衣的流浪汉正蜷在使馆墙角分食黑面包，碎屑落在印有拿破仑加冕图的旧报纸上，被靴底碾成齑粉。
"您看这银杏。"
他摘下半枯的叶片，叶脉裂纹恰似被铁蹄踏碎的欧陆疆界，"秋霜打得越狠，来年反倒生得越旺——"
指尖忽地收紧，枯叶在鎏金护甲间碎成齑粉，"可惜科西嘉人不懂，有些东西是冻不死的。"
明亮浑浊的眼白里浮出精光，佛珠猛地拍在《维也纳和约》的赔款数额上：
"拿破仑把教皇锁进萨沃纳的地窖，东正教的圣像怕是要淌血泪了！"
他喘着粗气从怀表链摘下半枚铜章，沙皇双头鹰的纹饰己磨得发亮，"罗刹国的苦修士们，最见不得异端践踏圣地。"
永璂的护甲尖在羊皮纸上勾出萨沃纳的位置，墨迹沿着阿尔卑斯山脊蜿蜒：
"让中情局把教皇戴镣铐的画像散出去——要画得精细，镣铐花纹就照罗斯柴尔德家的债券纹样描。"
他忽地轻笑，朝珠碰撞声清越如碎冰，"再雇几个莫斯科的游吟诗人，把绝罚令编成童谣，词儿就用'法兰西皇帝吞了上帝，吐出个科西嘉恶魔'。"
枯叶打着旋儿飘进窗棂，落在明亮的老羊皮袄上。他捻着叶片脉络，仿佛在抚摸欧陆错综的铁路线：
"这消息传进冬宫，沙皇的权杖怕是要把地板戳出洞——"
老眼眯成缝，喉间滚出破风箱般的笑声，"东正教与天主教斗了千年，如今倒让咱们添了把柴。"
暮色渐沉时，使馆仆役悄无声息地点亮煤气灯。永璂的影子投在墙面的《坤舆全图》上，将拿破仑的帝国疆域笼罩在蟠龙阴影下。他忽地想起去岁枫丹白露宫的夜宴，那位皇帝醉醺醺地举杯高歌，鎏金烛台映得他胸前的六芒星徽记宛如撒旦之眼。
"您说......"
永璂着腰间玉带，螭龙纹路硌得指尖发疼，"拿破仑当真信自己凌驾神明？"
"醉鬼从不嫌酒烈。"
明亮往炭盆啐了口痰，火星"噼啪"炸响，"阿斯佩恩的败仗没教会他敬畏，瓦格拉姆的胜利倒把魂儿烧飘了——"
枯指戳向密报上"玛丽·路易丝"的名字，"如今连哈布斯堡的血脉都要吞，下一步怕是要给星辰改名了！"
铜门枢忽地"吱呀"作响，侍卫捧着鎏金请帖疾步而入。羊皮封套上的蜜蜂徽记泛着冷光，火漆印却是个滑稽的双头鹰图案——显然是拿破仑故意将哈布斯堡与波拿巴的纹章糅杂，透着股暴发户式的炫耀。
"瞧瞧，科西嘉的野狼披上婚纱了。"
永璂用护甲尖挑开封口，请柬内页洒着金粉的"玛丽·路易丝"字样刺痛眼眸。他想起美泉宫那幅奥地利公主画像——少女湛蓝眼眸里盛着的天真，此刻正被拿破仑的婚约染成政治交易的墨色。
明亮凑近烛火细看请柬，玛瑙佛珠突然绷断线绳，血红的珠子滚过教皇囚禁地的标记：
"婚礼定在巴黎圣母院？"
他双眼瞪得滚圆，喉间挤出嘶哑冷笑，"好个'皇帝加冕第二幕'——上次他夺了教皇的冠，这次连上帝的祝福都要抢！"
永璂将请柬掷向炭盆，金箔边角瞬间卷曲焦黑：
"且让他办——办得越奢华，欧陆的绞索收得越紧。"
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出瑷珲铁路在雪原延伸的幻影，"等沙皇的圣像军踏过波兰，咱们的枕木也该铺到瑷珲了。"
两人忽地沉默。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永璂望着惊起的鸦群在暮色中盘旋，恍惚看见拿破仑的婚宴请柬化作千万只黑蝶，正将"海晏河清"的谎言撒向血沃的欧陆。
"十二爷，"明亮忽然用满语低吟，枯枝般的手指在虚空画出萨满符咒，"您可听过草原上的传说？"
他眼里映着炭火，宛如通灵的铜镜，"暴风雪来临前，头狼总会对着月亮嚎得最响——"
永璂截过话头，鎏金护甲叩响案几：
"因为它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完整的月亮。"
他拈起请柬残角，金粉簌簌落进茶汤，"递折子，给瑷珲铁路多备三成枕木——"
喉结滚动间，似有西伯利亚的朔风掠过，"开春后，咱们要运的'货'可多着呢。"
烛火"噗"地爆出灯花，将两人的笑声剪成碎片投在墙上。那影子随火光摇曳，渐渐融成一头蟠龙与独目苍狼，正对欧陆版图虎视眈眈。而千里外的萨沃纳囚室中，庇护七世腕间的镣铐突然"咔嗒"作响，在地砖上拖出带血的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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