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漏出几缕清泠的声响。我扶着 惠芯在廊下缓缓踱步，掌心贴着她隆起的小腹，能觉出里头偶尔 传来的细微胎动。八个月的胎像己十分沉重，她走几步便要倚着 廊柱歇息， 额角沁着薄汗， 却仍固执地不肯回房。
" 殿下总说 ' 不用心 ' ， 可这西字当真只是字面意思？ " 她忽然开口， 指尖抚过一株垂丝海棠， 花瓣簌簌落在她月白的裙裾上， " 就像 这花， 开时轰轰烈烈， 谢时却悄无声息 —— 您对皇阿玛的坦诚， 当真只是坦诚？ "
我怔了怔。 晚风掠过她鬓边碎发， 露出耳垂上那枚白玉坠子，莹 润的光泽恰似她此刻的眼神 —— 温柔， 却带着剖心蚀骨的锐利。 " 所谓不用心 . . . . . . " 我将她扶到石凳上， 解下外袍垫在冰凉的石面， " 便是将棋局摊在明处， 执子无悔。 "
" 可若棋盘本就不止一方呢？ " 她仰起脸， 月光淌进她瞳仁里， 晃 出一片粼粼的暗涌， " 您把林爽文的密信原样呈给皇阿玛， 把姚 棻的罪证交由刑部公审，连和珅的罪状都只是等着圣裁 —— 可若 这 ' 明处 ' ， 本就是别人布下的暗处呢？ "
海棠香突然浓得呛人。我望着她裙角摇曳的花影，忽觉喉头发紧： " 你是说 . . . . . . "
" 和珅为何不慌？ " 她指尖叩在石桌上，一声声像敲在人心坎， " 您 回朝那日，他捧着贺表在乾清宫外跪了三个时辰，字字泣血赞您 忠勇 —— 这般做派， 倒像是早知您要揭他的底。 "
胎动猛地剧烈起来， 惠芯蹙眉按住小腹， 话音却未停： " 皇阿玛 明知福建军粮案牵扯和珅，却只字不提，而是将整个京城防务交 给了你。 "
冷汗倏地爬满脊背。廊下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投在地上的影 子竟似张牙舞爪的困兽。
我想起那日御书房，乾隆着三希堂 法帖的模样 —— 他抚过王羲之的 " 快雪时晴 " 西字， 突然轻笑： " 永 琰啊， 朕年轻时也爱临这帖， 总嫌 ' 时 ' 字收笔太钝， 如今才懂， 何为钝锋藏拙。 "
" 皇阿玛他 . . . . . . "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 早知和珅勾结叛党？ "
" 臣妾不知。 " 惠芯攥住我冰凉的手， 吐字如刀， " 但是。 。 。 但是 林爽文能凭几艘渔船突破水师防线？那些浙江商船怎就偏在战 事吃紧时出现在澎湖？殿下。 。 。 "
这局棋从我请旨剿匪那刻便开始了 —— 执棋的不是我，是坐在龙 椅上观棋的人啊！ 惊雷在脑中炸响。
我踉跄起身，袖口带翻茶盏，青瓷碎在地上迸 出尖锐的裂响。月光突然变得惨白，照得满院花木都似森森白骨。 原来所谓 " 不用心 " ， 不过是被更高明的棋手当作明棋 —— 乾隆默 许和珅纵火军粮，默许我查案立功，甚至默许这场父子君臣的戏 码， 只为将八旗与汉臣、皇子与权相的争斗， 统统框进他亲手画 的棋盘！
" 殿下？ " 惠芯惊慌地抓住我衣袖。腹中胎儿仿佛感应到什么， 突 然剧烈踢动， 她疼得弯下腰， 却仍死死盯着我煞白的脸： " 您怎 么了？ "
我张了张嘴， 喉头腥甜翻涌。檐角铜铃疯狂作响，像是无数双手 在摇晃这迷局。原来重活一世，我仍是那枚被钉在命盘上的棋子 —— 而执棋的， 从来都是垂暮的帝王， 用他的 " 不用心 " ， 养着所 有人的 " 用心 " 。
檐角的铜铃忽地静了，夜风裹着海棠残香，在廊下凝成一线冷冽 的暗流。
惠芯的指尖仍扣在我腕间，力道轻得像一片雪，却压得 人喘不过气。 她垂眸望着满地碎瓷， 忽然低笑一声： “ 殿下可还 记得， 去年春猎时那只白鹿？ ”
我一怔。彼时箭雨如蝗，那鹿却似通灵般闯入御前，生生替我挡 下一支冷箭。 乾隆抚掌称奇， 赞此乃 “ 天降祥瑞 ” ， 可当夜那鹿的 尸体便被悄悄拖去乱葬岗， 只余草叶上一滩发黑的血。
雷声隐隐碾过天际，她的话却比雷更惊心。原来早在那时，和珅 便己借着祥瑞之名，将福建的触须伸到了木兰围场。而乾隆含笑 收下白鹿的模样，与今日法帖的神情如出一辙 —— 皆是钝锋 藏拙， 皆是冷眼观局。
“ 西阿哥上月送来的那对红珊瑚盆景。 ” 她忽然转了话头， 指尖在 石桌上缓缓画出一道水痕， “ 说是南洋贡品， 可臣妾瞧着 …… 倒像 前明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
冷月不知何时没入云翳， 廊下灯笼 “ 啪 ” 地爆开一朵灯花。
惠芯的 气息渐弱， 声音却如淬毒的银针： “ 臣妾入府那日， 教引嬷嬷曾说 …… 说妾身眉眼像极了容妃娘娘。 ”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月光 从指缝漏下， 斑驳如一张陈年的血网， “ 可容妃， 是二十年前自 缢死的啊 ……”
惊鸟乍起， 扑棱棱撞碎一池死水。 我终于听懂了她未尽的刀锋 —— 原来从白鹿到珊瑚， 从粮草被焚到补给商船， 每一处 “ 偶然 ” 皆是棋盘上早就钉死的铆钉。乾隆冷眼瞧着所有人去拾他撒下的 饵， 却连饵上的倒钩都淬着帝王心术的毒。
她攥住我的衣袖， 瞳孔里烧着将熄的炭火： “ 殿下 …… 这局既叫 ‘ 不 用心 ’ ， 咱们便该学那御案上的镇纸。 ” 她指尖划过我掌心， 留下 一道冰凉的痕， “ 镇纸无心， 才能压得住所有有心人写的折 子 ……”
胎动在此时归于寂静。夜雾漫过回廊，远处传来打更声，一声声 碾碎了月光。
我望着她昏睡中仍紧蹙的眉，忽然想起容妃棺椁入 土那日， 钦天监曾说： “ 星孛入紫微， 主旧孽复生。 ”
而今夜天穹 之上， 紫微垣旁正悬着一颗猩红的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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