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七年，大清的变革如燎原之火席卷九州，朝野上下皆是 一片蒸蒸日上的气象。市井街巷间商贾云集， 田垄阡陌中稻穗低 垂， 百姓的欢声笑语似春潮般涌动。
然而，在这片锦绣繁华之下， 我的胸腔内却始终蛰伏着一团阴翳。那些深埋于暗处的权谋、那 些以 “ 大局 ” 为名的血腥抉择， 总在夜深人静时化作无数利爪， 撕 扯着五脏六腑， 令我辗转难眠。
晨光熹微时，我命人备下车马，携惠芯与一双稚子前往京郊德寿 寺。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沉闷如低语，旻宁伏在惠芯膝头酣 睡，幼子旻恺蜷缩在乳母怀中，襁褓间隐约传来几声细弱的啼哭。
惠芯倚在车厢角落，素白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翡翠念珠，她的 面容被晨雾浸得愈发苍白，眼下一抹黛青如烟霭缭绕，连唇上那 点胭脂也失了颜色。 自她怀上旻恺后， 容妃的身影， 夜夜在她梦 中化作披发泣血的幽魂。我曾命太医院呈上安神汤药，可那些黑 褐色的苦汁终究镇不住人心深处的魑魅魍魉。
“ 殿下 ……” 惠芯忽而轻唤一声， 嗓音似被寒露浸透的枯叶， “ 德寿 寺的钟声， 是否真能渡人？ ”
我伸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狐裘， 触到她肩头时， 指尖蓦地一颤 —— 那衣料下的身躯竟冷得像一尊冰雕。她垂眸避开我的目光，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仿佛要将所有未尽的惶恐都 藏进那片幽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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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山门巍峨如天门， 鎏金匾额上 “ 德寿禅林 ” 西字在朝阳下流转 着碎金般的光晕。甫一踏入寺内，浑厚的钟声便自云端倾泻而下， 震得人心头一片空明。古柏森森，虬枝如苍龙盘踞，枝桠间漏下 的光斑随风摇曳， 恍若佛陀指尖洒落的金砂。
惠芯驻足仰首， 目 光凝在飞檐翘角上悬挂的青铜风铎上，铃舌轻叩，清越之音似涟 漪荡开， 她紧绷的肩颈终于稍稍松弛。
旻宁挣脱乳母的手，蹦跳着扑向殿前那尊斑驳的石龟，指尖抚过 龟背上密布的裂痕， 童音清脆如碎玉： “ 阿玛！ 这龟壳里是不是 藏着经文？ ”
我尚未应答， 却见惠芯忽地捂住胸口踉跄一步， 手 中念珠 “ 啪嗒 ” 坠地， 翡翠珠子滚入青砖缝隙， 宛如一串断了线的 泪。
“ 额娘！ ” 旻宁惶然回身， 惠芯勉强扯出一丝笑， 弯腰欲拾， 却被 我抢先一步握住手腕。她的脉搏在我掌心跳得急促，肌肤下的寒 意几乎要刺破我的掌心。
“ 无妨 ……” 她低喘着摇头， 一缕鬓发散 落在颈侧， 衬得脖颈愈发细瘦伶仃， “ 许是昨夜未歇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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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沉檀香雾氤氲如纱，三世佛垂目俯瞰众生，金漆剥落的莲花 座下， 铜炉中灰烬堆叠如雪。
惠芯跪在蒲团上合掌叩首，脊背绷 成一道伶仃的弧线，仿佛要将整个魂魄都献祭于佛前。旻恺在乳 母怀中不安地扭动，惠芯忽地抬首凝视佛像，眼角一滴清泪无声 滑落， 坠入香灰中洇出深色痕迹。
“ 信女愿折寿十年 ……” 她以气音呢喃， 喉间哽咽如刀割， “ 只求我 儿此生免遭业障缠身 ……”
我的心猛地揪紧。 香案上烛火摇曳， 将她的侧影投在经幡之上， 那影子薄如纸片， 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 曾几何时， 她也曾在御 花园的牡丹丛中翩然起舞，石榴裙摆掠过满地落英，笑声清凌凌 溅碎一池春水。而今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竟比殿外那株枯了一 半的老梅更教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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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行大师的禅房隐在竹林深处，窗棂间筛进的日光为青砖地面铺 就一片碎金棋盘。
老僧趺坐于蒲团，手中菩提念珠颗颗油润如墨 玉， 低垂的眼皮下似藏着千年古潭。
“ 殿下眉间锁着三重业火。 ” 他未等我开口便缓声道， 嗓音似古琴 尾韵， 余震首透骨髓。
我着茶盏上冰裂纹， 青瓷寒意渗入指腹： “ 大师可知， 烈火 烹油时， 掌勺人最惧油星溅手？ ” 佛珠相撞的脆响在寂静中荡开涟漪。
“ 《华严经》 有云： 心如工 画师， 能画诸世间。 ” 他枯枝般的手指掠过案上《金刚经》， “ 殿 下画的是万里江山， 却恐笔墨染了血色？ ”
茶烟袅袅升起，在眼前织成迷障。我恍惚看见塞外黄沙中堆积的 尸骸， 听见诏狱铁链拖过石板的刺耳声响，那些亡魂的悲鸣与朝 堂上山呼万岁的声浪纠缠撕扯，最终化作惠芯梦中容妃凄厉的狂 笑。
“ 以杀止杀， 以业消业 —— 这般悖论， 可能入得佛门因果？ ” 茶盏 在掌中渐渐发烫。
老僧阖目轻笑， 额间皱纹舒展如莲瓣： “ 昔年达摩东渡， 一苇可 航江海； 玄奘西行， 孤身敢破八荒。 殿下且看 ——” 他忽地推开 木窗， 庭中一株银杏正值落叶纷飞，金蝶般的叶片掠过石钵中半 枯的睡莲， “ 落叶沉潭是为滋养新藕， 杀伐血海亦可浇灌菩提。 ”
檐角风铎叮咚，恰似醍醐灌顶。我凝视石钵中涟漪荡漾，忽见一 片银杏飘落掌心， 叶脉纵横如江山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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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声中， 惠芯倚在我肩头沉沉睡去。她的呼吸轻浅如蝶翼，鬓 边那支累丝金凤簪滑落半截， 凤首垂下的东珠正巧贴在我手背， 温润如她年少时赠我的那枚玉佩。
车帘外，德寿寺的佛塔渐次隐 入暮霭， 最后一缕夕照为古鼎镀上血色， 鼎身铭文 “ 皇图永固 ” 西 字刺得人眼眶生疼。
旻宁忽然掀起车帘惊呼： “ 阿玛！ 天边烧起来了！ ”
西天晚霞赤红如炼狱之火，而惠芯在梦中蹙紧眉头，指尖死死攥 住我的衣袖。我将她冰凉的手包入掌心，恍惚听见慧行大师的余 音穿过滚滚车轮 ——
“ 菩提非树， 明镜非台。 殿下， 莫着相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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