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晨曦裹挟着湿寒，薄雾如轻纱漫过殿宇的琉璃瓦，将鎏 金兽脊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灰白。
我负手立于御花园的太湖石畔， 指尖着奏折卷轴，青玉扳指与纸页相触的窸窣声，竟比池中 残荷的枯叶更显寂寥。
昨夜的血腥气尚未散尽，但蛰伏于暗处的 权谋， 早己随着第一缕天光悄然复苏 —— 西哥与十二弟的刀锋， 和珅的蛛网， 皆在这看似平静的清晨里蠢蠢欲动。
" 殿下。 " 小七的嗓音裹着晨露的潮意自身后传来。他躬身趋近时， 皂靴碾碎了一片凝霜的落叶， " 皇上的耳目己将昨夜之事禀报至 养心殿。 "
我并未回头， 目光掠过池面泛起的细密涟漪： " 父皇作何反应？ "
" 听闻 …… 震碎了御案上的汝窑笔洗。 " 小七喉结滚动， 声线压得 极低， " 那件宋瓷， 原是南书房最得圣心的物件。 "
指尖蓦地收紧，奏折边缘的云纹暗花深深烙入掌心。乾隆帝的雷 霆之怒， 从来不是为几滴皇子血，而是为这胆敢动摇皇权的狂妄 —— 弑亲之罪若坐实， 动摇的将是爱新觉罗氏百年的铁律。
" 更衣。 " 我抖开袍袖， 惊飞石栏上栖息的寒鸦， " 去乾清宫。 "
日轮初升， 乾清宫的蟠龙金柱在曦光中流转着冷冽锋芒。太监总 管李德全手持拂尘立于丹墀之下， 褶皱堆叠的眼角微微抽搐： " 十五爷， 万岁爷候您多时了。 "
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乾隆帝端坐于九龙捧日屏风前，冕旒垂下 的玉藻掩去半张面孔，唯见拇指上那枚翡翠扳指泛着幽光。我伏 地叩首时， 瞥见御案边散落的青瓷碎片 —— 釉色如雨过天青，却 再拼不成完整的山水纹。
" 永琰。 " 帝王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 " 抬起头来。 "
额角触地的寒意尚未褪去，我己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二十 年来， 这双眼见过准噶尔的烽烟，抚过江南的税册，此刻却凝着 化不开的倦意： " 朕的皇子， 竟在紫禁城脚下遭人截杀。 "
" 托父皇洪福， 儿臣幸得八哥相救。 " 我再度俯首， 金砖缝隙间的 血渍刺得眼底生疼 —— 昨夜刺客的尸首，怕是早己在乱葬岗被野 狗啃噬殆尽。
" 你素来聪慧。 " 乾隆帝忽而轻笑，指尖叩击案上疆域图， " 当真不 知幕后主使？ "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我凝视着图中蜿蜒的黄河水道，仿佛看见 无数暗流在其中纠缠翻涌。西哥阴鸷的面容、十二弟猩红的蟒袍、 和珅似笑非笑的嘴角 …… 皆在这须臾间掠过心头。
" 刺客皆是死士。 " 我缓缓首起身， 任由冕服十二章纹在晨光中流 淌， " 儿臣， 不敢妄言。 "
翡翠扳指与御案相击的脆响惊破沉寂。乾隆帝倾身向前，冕旒玉 藻叮咚相撞： " 连和珅 …… 也不敢妄言？ "
脊背陡然窜起寒意，我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帝王的目光如利刃剖 开皮囊，首刺向那层未曾挑明的默契 —— 他早知和珅游走于诸皇 子之间， 却任由这毒蔓在朝堂疯长。
" 和大人门庭若市， 自有他的难处。 "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 似活人， " 儿臣只愿 ……"
" 愿这大清河清海晏？ " 乾隆帝截断话头， 忽而放声大笑。笑声撞 在鎏金藻井上， 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 " 好！ 好个 ' 河清海晏 ' ！ "
笑声戛然而止时， 帝王己恢复漠然神色： " 此事朕会着人暗查。 永琰， 你且记住 ——" 他屈指弹开一片瓷屑， 锋利的边缘在空中 划出冷芒， " 紫禁城的雪， 从来埋不住血。 "
步出乾清宫时， 日头己攀上神武门飞檐。小七疾步追来时，我正 望着宫墙夹道间一株枯梅发怔 —— 虬枝上竟绽着零星红萼，在这 肃杀冬日里艳得刺目。
" 和珅府上的眼线传来消息。 " 小七嗓音发紧， " 您为两位皇子开脱 之事 …… 他己得了风声。 "
梅枝在掌心应声而断， 我将残红碾作朱砂： " 备轿， 去锡晋斋。 " 月色浸透窗棂时，书房内的珐琅烛台燃至第三根。我着案头 《资治通鉴》的鎏金书脊，忽闻门外响起拖沓的脚步声 —— 像是 有人刻意将官靴碾过青砖， 每一步都踏着算计的节拍。
" 老臣惶恐。 " 和珅未着官服， 一袭玄色狐裘裹着圆润身形， 笑意 却比狐毛更蓬松， " 竟劳殿下夜半相候。
" 我抬手斟茶， 碧螺春的雾气氤氲了彼此面容： " 大人可知， 昨夜 那柄匕首 ……" 指尖轻点自己心口， " 离这儿， 只差半寸。 "
茶盏与檀木案相触的轻响中，和珅瞳孔倏然收缩。他端起茶盏的 动作依旧从容， 盏沿却漾起一圈细密涟漪： " 殿下洪福齐天。 "
" 本殿的福分， 怕是不及大人手段万一。 " 我倾身向前， 烛光将影 子投在他油光满面的脸上， " 比如 …… 西哥府上新纳的江南歌伎？ 又或是十二弟藏在潭柘寺的密账？ " 茶盏终于重重落下。
和珅袖口金线绣的祥云纹剧烈颤抖，仿佛随 时要化作雷霆劈下： " 殿下说笑了， 老臣不过是为皇上分忧 ……"
" 分忧？ " 我嗤笑一声，袖中密信甩在案上， " 天津卫的漕粮、山西 的铁矿、广东十三行的红货 —— 和大人分的， 怕是比紫禁城的夜 色还深几重！ "
死寂在室内蔓延。更漏声里，和珅拾起密信就着烛火细看，肥短 的手指竟无一丝颤抖。
火苗舔舐纸角的刹那，他忽然抬眸， 眼底 精光暴涨： " 殿下若要老臣的命， 何须绕这么大圈子？ "
" 本殿要的不是命。 " 我推开窗棂， 夜风裹着碎雪卷入， " 是规矩。 "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声。和珅抚着拇指上的和田玉扳指，忽而展颜 一笑， 脸上的皱纹堆成朵菊花： " 老臣年纪大了， 就爱听年轻人 讲规矩。 "
他起身作揖， 狐裘扫落一地雪屑， " 只是这紫禁城的规 矩 …… 向来是东风压西风。 "
我目送他臃肿的身影融入夜色，掌心那枚梅萼早己碾作血泥。窗 棂上的冰凌折射月光，恰如无数柄悬于头顶的利剑 —— 这场棋局， 终究到了落子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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