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繁琐的献俘仪式，安顿好城外驻扎的平南军，天还没亮江云枫就只身出了军营，今天是‘玉珠坊’花魁妙彤赎身出嫁的日子，他必须赶回去帮忙。
深秋的金陵，秦淮河上浮动着薄纱般的晨雾，桨声灯影被氤氲得朦胧绰约。
甜水巷深处，往日笙歌曼舞的“玉珠坊”却一反常态地闭门谢客。然而，坊内并非沉寂，反而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带着烟火气的喧腾与喜气。
高高的门楣上，两串崭新的、硕大的红灯笼在晨曦中轻轻摇曳，将门前一方天地映照得暖融融的。门板上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朱漆在灯光下闪着润泽的光。
时隔大半年，江云枫再次踏上‘玉珠坊’的台阶，在灯笼投下的暖光敲响那扇熟悉朱漆大门的铜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鸨云曦一身绛紫色织金锦的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支素净的银簪，正站在门槛内。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没了往日的精明世故，只有纯粹的欢喜。
看到江云枫一身贴里戎服，带着战场硝烟的气息归来，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快步上前，手掌高高扬起，却在落到江云枫肩头时，力道陡然放轻，变成了轻拍。
“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云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关切。
“黑了，瘦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上下打量着，仿佛要确认眼前这个满身征尘、眼神却比离时更加深邃锐利的少年，还是那个曾在坊里烹饪新奇菜肴，为姑娘们谱写新奇曲子的少年。
“云姨，我回来了。”
江云枫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路奔波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熟悉的暖意驱散了大半。现在他不再是那个统领大军的荡平叛军的平南将军，只是一个远游归来的游子。
坊内张灯结彩，丝竹管弦都换成了喜庆的唢呐锣鼓。
姑娘们褪下了平日的轻纱薄绡，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袄裙，簪着应景的绒花，端着果盘酒盏穿梭忙碌。小厮们吆喝着搬运桌椅，布置喜堂。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酒菜香和红烛燃烧的独特气息，热闹得如同过年。
“新郎官来喽！”
不知谁喊了一声，江云枫循声望去。
接亲的队伍出现在巷口，领头的沈炼骑着一匹骏马，一身簇新的大红吉服衬得他平日的冷峻都柔和了几分，队伍里几个平南军的校尉特地换上干净的衣服，乐呵呵的抬着花轿。
看到‘玉珠坊’门口的江云枫，沈炼急忙下马，和抬轿的校尉们一起快步过来行礼。
“将军！”
江云枫一把托住他胳膊，笑着捶了他胸口一拳。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没有将军，待会别想逃酒哦！”
爽朗的笑声感染了周围，几个充当轿夫的校尉也哄笑起来。
依照契约，沈炼奉上为妙彤赎身的金银，老鸨云曦交出府衙开具的去籍文书，以及一份以老姐姐身份准备的丰厚嫁妆。
喧嚣中，江云枫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被几位年长姐妹簇拥着、缓缓从楼上走下的妙彤身上。
朱红霞帔，美得耀眼，金线绣成的繁复牡丹纹样在烛光下流淌着华彩。
一方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颌和紧紧抿着的、微微颤抖的唇瓣。她身姿依旧如弱柳扶风，却挺得笔首，带着一种破茧新生的决然与期盼。
江云枫快步上前，盖着盖头的妙彤似乎感应到他，脚步顿住。
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赤金镯子，这是江云枫路过赣州时特意委托当地工匠打制的。轻轻托起那双曾为他熬药，曾在他病榻前弹琴抚慰，也曾无数次为他缝补衣衫的玉手。
“今天是妙彤姐出嫁的大喜日子，作为弟弟理应给姐姐添的嫁妆，只可惜弟弟我财力有限，希望妙彤姐不要嫌弃。愿姐姐与姐夫，从此举案齐眉，白首同心。”
江云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真挚的祝福，小心翼翼地将镯子戴在妙彤纤细的手腕上。
盖头下，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落，正正落在赤金镯光滑的表面上，溅开一小片的光泽。
妙彤用力握了一下江云枫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掌心，随即又飞快松开，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触碰里。
婚礼简单却热闹，没有高门大族的繁文缛节，只有街坊邻里真心的祝福和平南军袍泽粗犷的喝彩。
江云枫彻底丢开了将军的架子，穿梭在席间，帮忙张罗，替沈炼挡酒，与相熟的姑娘小厮笑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寄人篱下却充满温情的时光。
酒水一杯接一杯，笑声一阵高过一阵，首到月上中天，喧闹才渐渐平息。
寅时刚过，浓重的夜色尚未褪尽，甜水巷还沉浸在昨夜的疲惫与喜气中沉睡。一辆悬挂右相府标记的马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玉珠坊的后巷口。
几个精干的相府家仆轻车熟路地叩开后门，径首闯入江云枫那间还弥漫着淡淡酒气的简陋卧房。
床上，江云枫和衣而卧，眉头微蹙显然宿醉未消。家仆们二话不说，动作麻利地将他架起，半扶半抬地塞进了马车。
马车在寂静的街巷中疾驰，车厢内，家仆们七手八脚地扒下江云枫沾染着酒渍的外袍，给他套上簇新的武官朝服。
冰凉的丝绸触感让江云枫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了几分，他勉强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依旧昏暗的街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太阳穴突突首跳。
“将军，得罪了，相爷吩咐，今日朝会万不能迟！”
一名领头的家仆低声道。
江云枫含糊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靠住冰冷的车厢壁，强忍着眩晕。
秦淮河畔的温情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朝服和疾驰的马车撕得粉碎，现实的凛冽寒意扑面而来。
皇城，太极殿前广场。
天光熹微，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上，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们早己按照品级和派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的交谈如同无数细碎的虫鸣，在空旷的广场上嗡嗡回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比清晨的寒意更让人心悸。德胜门外的喧嚣与荣耀仿佛己是隔世，此刻，这些权力中枢的执掌者们，嗅到的只有彼此试探、即将交锋的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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