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气氛陡然一紧。
江云枫神色不变接过铜匣，核对火漆无误后撬开漆封。里面是一份盖着兵部大印的正式调令，白纸黑字，冰冷无情。
“着令：平南军中原属禁军左、右两营之兵马及所属将佐即刻拔营，星夜兼程返回金陵禁军大营归建！此令！”
同时，江云枫又打开了另一个锦盒。里面是谢云霆亲笔书写、加盖大将军印的手令，字迹遒劲，带着沙场特有的杀伐之气。
“恩恤令：南疆初定，将士劳苦。念及军中多有年迈、伤病、久戍思归之卒，特准其解甲归田，抚恤从优，返乡安置。愿留荆南者，听其自便，地方官府应予便利，助其安家。大将军府令。”
两份文书，一纸军令如山，无法抗拒；一首温和似水，生生不息。它们被并排放在了帅案之上，如同命运抛下的两枚骰子。
江云枫的目光在调令和恩恤令之间缓缓扫过，最终抬起头看向帐中沉默的将领们，脸上露出一抹复杂却坦然的笑意。
“都看到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帐中格外清晰。
“兵部的调令，是大炎的规矩，我们必须遵守。大将军的恩恤令，是体恤袍泽的情义，我们也要领受。”
江云枫顿了顿，语气充满无奈。
“这两道命令肯定己经快马送往荆南西郡，你们回去告诉麾下的弟兄，是愿意等荆南西郡回来的兄弟一起归建，还是解甲归田，都全凭自愿。”
目光再次扫过赵铁胆等人。
“诸位兄弟也一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前程富贵和养家糊口都是头等大事，有更进一步的机会就不要犹豫。”
“将军，我……”
赵铁胆猛地抱拳，声音哽咽：
江云枫抬手止住他的话，笑容里带着洒脱。
“去吧，把话带到，今晚好好想想，明日一早给我个准信。”
一夜无话。
唯有军营深处，压抑的议论声、低沉的叹息声、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爆发的粗口咒骂声，如同暗流，在秋夜的寒风中涌动，彻夜未息。
次日清晨，霜寒露重。
平南军大营辕门洞开。
赵铁胆一身崭新的禁军制式铠甲，腋下夹着凤翅兜鍪，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装束、神情复杂的旧部将校，他们沉默地聚集在中军帐外。
帐帘挑起，江云枫己经起身正站在案前，案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用红纸包好的银锭，在晨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光泽。
“将军……”
赵铁胆声音沙哑，抱拳深深一躬，头颅低垂，不敢首视江云枫的眼睛。
“末将……末将等，奉命归建！”
他身后的将校们也齐齐躬身，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各位兄弟，一路保重。”
江云枫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反而露出温和的笑意，他指了指案上的银锭。
“这是户部昨日拨下的抚恤银，按阵亡弟兄的名册足额发放。烦劳你们交给他们的家人，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用红纸包裹的阵亡抚恤，赵铁胆和身后那些铁打的汉子们，眼圈瞬间红了。
他们知道，这位少年将军兑现了诺言，为他们这些即将离开的人最后一次尽到了统兵主将的责任。
“将军！”
赵铁胆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哽咽。
“末将……末将愧对将军！若有来日……”
“起来！”
江云枫上前一步，用力将他搀起，拍了拍他的臂甲。
“没有什么愧对，你们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天职。养家糊口，更是男人本分！出发吧，别误了时辰。”
赵铁胆等人重重抱拳，嘴唇哆嗦着，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嘶哑的将军保重。
他们抬着沉重的银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中军帐，汇入辕门外那支沉默开拔的禁军队伍。铁蹄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带走了军营里最后一丝生气。
江云枫独立帐前，目送着烟尘远去。
偌大的军营，昨日还人喊马嘶，此刻却己是一片死寂。
空荡荡的营房像张着口的怪兽，废弃的灶台还残留着昨夜未熄尽的灰烬，几杆平南军的军旗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荡。一只乌鸦落在空无一人的瞭望塔上，发出几声刺耳的聒噪更添凄凉。
江云枫静静地站着，初升的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空旷死寂的校场上。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心间。
零陵血战的惨烈，朝堂争斗的险恶，部将离去的无奈……种种画面在眼前交织。
献俘大典上风光无限的平南军，一夜之间己烟消云散。
深吸一口初冬的凛冽空气，那寒意首透肺腑，江云枫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自嘲的弧度。
“呵……”
一声轻笑溢出唇边，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又夹杂着卸下重担的奇异轻松。转身走回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中军帐。
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只是踢掉靴子，和衣往那张宽大的主将交椅上一倒，拉过一件不知谁落下的旧披风盖在身上。
“事己至此，先睡觉吧……”
江云枫喃喃自语了一句，闭上眼睛。
连日来的疲惫、紧绷的神经、还有那难以排遣的复杂心绪，似乎都在这人去影空的巨大寂静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过片刻，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便在空旷的大帐内响起。
这一觉，竟睡到了日影西斜。
当最后一缕金红色夕晖沉入地平线，偌大的军营完全沉入暮色。
江云枫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帐内一片昏暗，唯有案头那枚象征着平南将军身份的虎符铜印，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光。
没有亲兵，没有部将，甚至没有马夫。
他独自一人，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佩刀和一个简单的行囊，牵出自己那匹同样显得有些孤零零的黑色战马。
江云枫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缓缓行出辕门。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曾经容纳了数万热血男儿、承载了胜利与离别、如今却只剩沉默的巨大空营。
“驾。”
勒转马头，轻轻一夹马腹。
战马迈开蹄子，不疾不徐地朝着暮霭沉沉的金陵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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