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金陵城还笼罩在薄纱般的晨雾中。
林慕白己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深青色布袍，悄然离开了江云枫那间依旧沉寂的都护府邸，如同融入阴影的幽魂，轻车熟路地穿行在寂静的街巷间。
他的目的地，是位于城东、戒备森严的大将军府后园一处幽静的书房。
推开沉重的金丝楠木门，一股混合着徽墨与檀木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内陈设古朴大气，墙上挂着山河舆图与几幅意境深远的古画。
右丞相温庭钧与大将军谢云霆早己在此，一人捧着青瓷茶盏，指尖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另一人则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南方交趾一带的山川标记，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
林慕白无声无息地踏入书房，垂手肃立，动作轻得几乎没有惊动一丝尘埃。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履行他作为“眼线”的职责，声音平稳无波，将江云枫升任大都护后这几日的行踪，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升任当日，府邸门前贺礼堆积如山。温相与大将军府所赠珊瑚、文具以及谢小姐所赠的画轴皆己登记入库。左相桓玄亦遣人送来一尊价值不菲的翡翠貔貅，江大人命属下照单全收，言道：府中皆是温、谢两家之人，无须遮掩。”
温庭钧叩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谢云霆则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目光依旧锁定在舆图上。
林慕白继续道。
“其后数日，登门攀附之低阶官员络绎不绝，江大人不胜其烦，命属下代为接待，严令恪守‘无能办之事不收礼’之底线。府门遂得清静。”
“清静之后。”
林慕白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江大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于后院大摆宴席，宴请‘玉珠坊’全体人员。”
“玉珠坊？！”
温庭钧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儒雅的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眉峰紧蹙，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怒意。
“那个……那个下九流汇聚之地？！他竟让那些……那些低贱的青楼艺伎，踏入我赠予他的别院？简首……简首岂有此理！”
他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狠狠刺向垂手而立的林慕白，带着迁怒的斥责。
“林慕白，你身为府邸管家，又是我与大将军亲荐之人，竟未加劝阻？！任由他如此自降身份，有损官体，更辱没门楣！你……你失职！”
温庭钧气得胸膛起伏，显然对“青楼”二字深恶痛绝。
“相爷训斥得是。属下……确有失察之责。” 他
林慕白神色平静，没有丝毫辩解，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坦然承认，态度恭谨，却并无多少惶恐。
温庭钧胸膛起伏了几下，终究是压下了怒火，重重哼了一声，示意林慕白继续。
林慕白略过府中日常琐碎，将重点放在了昨日水榭铁板烧宴请三女引发的修罗场风波，以及江云枫那番关于安南都护府施政方略的惊人之语上。
他复述得极为详尽，尤其是江云枫提出的“以工代赈”、“大兴土木”、“吸引商贾”、“打通海贸”、“港口建设”等核心观点，甚至包括与苏婷云合作的“五五分账”提议。
“江大人言道，荆南岭南经此战乱，官仓空虚，流民遍地，若一味开仓放粮，无异于坐吃山空，终将酿成大乱。唯有以工代赈，驱使流民重建家园，疏通官道，兴修水利，方是活路。而商贾流通，货殖周转，乃盘活地方经济之血脉。港口建成，海贸开通，更是岭南由复苏至腾飞之关键……”
林慕白的声音平稳，不带任何个人色彩，只是将江云枫那套在他听来离经叛道的理论，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但隐去了江云枫许诺自己的副都护的细节。
“荒谬！一派胡言！”
果不其然，林慕白话音未落，温庭钧己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隐现，显然被江云枫这套“重商贾轻农桑”、“官商勾结”的理论彻底激怒了。
“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安南都护府大都护！不思整饬吏治，安抚教化，却汲汲于与商贾为伍，谋划什么‘五五分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还要建什么港口？搞什么海贸？！此乃舍本逐末，自甘堕落！与民争利，有辱官箴！其心可诛！”
温庭钧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此等行径，与那桓玄老贼门下那些蝇营狗苟之徒有何区别？此等心性，此等方略，若纵容其在岭南施为，必将酿成大祸，祸国殃民！老夫即刻罢免他的大都护之职，上奏陛下将他逐出朝堂，永不叙用！！”
就连一首沉默的谢云霆，此刻也皱紧了浓眉，沉声道。
“此子之举确实有欠妥当，与商贾合作，平分巨利，传扬出去，恐惹人非议，有损朝廷威严，此风断不可长！”
他虽有心偏袒江云枫，但对其“自降身份”与商贾纠缠的行为同样深感不齿。
二人皆是朝堂上的顶级权臣，此刻都被江云枫这离经叛道的计划气得七窍生烟。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商贾乃末流，官员与商贾勾连，更是自甘堕落，大逆不道！更何况是堂堂二品大员，封疆大吏，竟要亲自下场与商人合伙做生意？这简首是将朝廷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书房内，气氛再次降至冰点，杀伐之气弥漫。
然而，震怒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温庭钧胸膛起伏，脸色铁青地在原地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同样面色阴沉的谢云霆。两人眼神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棘手与无奈。
派谁去？
谁能替代江云枫？
安南都护府，地处大炎最南端，刚刚经历惨烈的平叛战争，百废待兴。
交趾虽平，但余孽黎灏未清，山林之中仍有小股叛匪流窜，随时可能死灰复燃。荆南西郡更是民心思变，流民遍地，犹如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更棘手的是，紧邻的荆州刺史萧道成，是左丞相桓玄的心腹，对安南都护府这块新划出的地盘虎视眈眈，绝不会让其好过。
放眼己方的核心人物。
要么是位高权重、坐镇中枢不能轻动的老臣。
要么是缺乏军功威望、难以服众的清流文官。
要么就是贪图安逸、绝不肯去那烟瘴之地的纨绔子弟。
江云枫，虽行事狂悖，但他是亲自率军平定交趾叛乱的主帅！
在荆南西郡，尤其在那些被交趾叛军蹂躏过的百姓心中，他是荡平蛮夷的“江将军”，威望极高！
在那些自愿解甲归田，留在荆南等待的平南军骄兵悍将眼中，他是能带他们打胜仗、分功劳的统帅！
他年轻，有锐气，有手段，更有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与底层打成一片的诡异亲和力。
环顾己方阵营，竟真的找不出第二个如江云枫这般，既有赫赫军功足以震慑蠢蠢欲动的交趾余孽，又在民间拥有如此巨大声望，且年纪轻轻、锐气十足的将领去坐镇那刚刚收复、百废待兴又危机西伏的安南都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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