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之变后的第十日,汉城尚书房的青铜兽首灯台结着冰花。耶律突吕不的狼毫笔悬在羊皮纸上,墨汁在“日”字的汉楷横画上凝住,笔尖倒映着窗外未及清理的叛军血渍——那些暗红的痕迹,正像他迟迟落不下的最后一捺。
“突吕不大人,这‘天’字若按契丹话发音,该把横划改斜些。”鲁不古摸着新铸的狼首铜镇纸,镇纸上的契丹文“苍”字还带着铸造时的火星灼痕,“就像咱们骑在马上看天,横平竖首的汉楷,倒像汉人趴在案上写字。”
书案“砰”地震动,述律平的环首刀鞘撞在桌角,惊飞了悬而未落的狼毫:“汉人趴在案上写了三千年字,咱们契丹人难道要学他们弯脊梁?”她扫过二人面前的二十张废稿,每张都画着杂糅汉楷与契丹符号的怪字,“可汗要的是让契丹勇士看一眼就认得的字,不是让南蛮子笑话的画符!”
突吕不慌忙起身,袖口拂落《说文解字》,书册摊开在“狼”字的篆文释义上:“太后容禀,前日在头下军州,汉人佃户说‘文字乃天命之表’,若咱们的字不像汉人,他们便不信咱们有——”
“放屁!”述律平突然抽出短刀,在羊皮纸上刻下歪扭的狼首纹,“苍狼的天命刻在骨子里,何须靠汉人笔尖?你们看这个——”她刀锋一转,狼首的利齿化作横折,兽耳演变为竖钩,“把咱们的图腾拆开来,再借几个汉人的骨架,这不就是咱们契丹字?”
鲁不古的眼睛亮起来,抓起铜镇纸在雪地上划刻:“对!‘天’字就取苍狼仰天的轮廓,‘地’字用青牛踏草的蹄印——突吕不,你把汉人的‘日’字拉长,像咱们射向太阳的金龊箭!”
尚书房的木门“吱呀”推开,阿保机的皮靴碾过冻硬的血渍,手中握着块刻满八部旧符的桦树皮:“听说你们在争论,契丹字该学汉人弯腰,还是学苍狼昂首?”他将桦树皮按在羊皮纸上,旧符的白鹿纹与述律平刻的狼首纹重叠,“当年我在突厥当质子,见过回鹘人用粟特字记自己的话——咱们契丹人,为何不能用自己的符号,记自己的狼嚎?”
突吕不忽然跪下,额头抵着刻有新字的羊皮:“可汗,我们错了。契丹文字不该是汉楷的影子,该是苍狼爪子踩在雪地上的印记。”他捡起狼毫,笔尖在“天”字的横画上添了道斜钩,宛如狼首仰望时绷紧的脖颈,“就像这样,让每个字都带着契丹的血气。”
述律平的环首刀忽然轻敲铜镇纸,发出清越的鸣响:“光有字还不够,得让这些字刻在石碑上,刻在军旗上,刻在每个契丹人的骨血里——就像汉人说的‘勒石记功’,咱们要让后世子孙知道,滦河的血不是白流的。”
阿保机点头,目光落在尚书房角落的青铜鼎上,那是渤海国进贡的礼器,鼎身的汉人铭文己被凿去一半:“明日起,你们跟着耶律倍学三个月汉籍,再去属珊军待三个月——看懂汉人的‘礼’,才能抽出咱们契丹的‘骨’。”他忽然抽出金龊箭,在雪地上划出个歪斜的“汗”字,狼首箭簇拖出的尾迹,竟与契丹文的笔画惊人相似,“记住,咱们的文字,要让骑在马上的勇士能看懂,让跪在帐下的汉人也敬畏。”
旬月之后,木叶山的契丹祖庙前堆起九方青石板。突吕不握着新制的狼首刻刀,刀刃在“诸弟之乱平”的契丹文上落下第一笔,石屑飞溅间,狼首纹的竖弯钩划破冻土,露出底下埋着的八部旧符节——那是述律平特意吩咐埋下的,让旧制度的碎片,永远成为新文字的基石。
“突吕不大人,汉人史官说,咱们这是‘契丹有文字之始’。”鲁不古蹲在旁边,捧着《史记·匈奴列传》汉译本,“可匈奴没有文字,终究成了草原上的过眼云——咱们契丹,要让文字像金龊箭一样,永远钉在史书上。”
刻刀在“天皇帝”三字上用力,狼首形的“天”字笔画间渗出暗红,不知是石中含铁,还是前日祭祀时泼的牲血。突吕不忽然想起,述律平曾在铸刻刀时说:“若刻坏一笔,便剜了你的眼睛去填——契丹的文字,不能有半分软弱。”
正午时分,阿保机带着耶律倍、德光前来视察。十西岁的德光盯着石板上的“铁林军”三字,突然抽出马槊,在“铁”字的契丹文旁边刻下狼爪印:“这样才对,咱们的铁,是狼爪子刨出来的!”
耶律倍摸着“人皇王”的契丹文刻痕,发现每个字都暗含汉楷的筋骨:“父王,这些字既像咱们的图腾,又有唐楷的端正——是否意味着,契丹的天命,本就是胡汉合流?”
阿保机没有回答,只是望向远处的汉城,那里的汉人匠人正在烧制带契丹文字的陶砖。述律平的素纱披风从庙后转出,手中捧着块烧裂的陶砖,砖面“安边”二字的契丹文缺了笔横画,却像极了苍狼断爪后依然向前的姿态。
“明日把这些石板立在滦河渡口。”述律平将陶砖递给突吕不,“让过往的商人、牧民都看见,契丹的文字能刻在石头上,也能烧在陶砖里——就像咱们的帝国,既能骑马弯弓,也能握笔算筹。”
是夜,尚书房的油灯熬干了三缸灯油。突吕不趴在案上,狼毫在“律”字的右半部分反复勾勒,始终觉得少了契丹的狠劲。鲁不古突然抢过笔,在“聿”部添了道斜刺的笔画,像极了断箭的尾羽:“就用‘断箭为律’的意思——咱们契丹的律法,是用金龊箭的断羽写成的。”
铜壶滴漏声中,述律平带着属珊军女官闯入,手中拎着两串人耳——那是最后两个反对创制文字的旧贵族。她将耳朵甩在稿纸上,血珠溅在“刑”字的契丹文旁边:“记住,你们刻的每个字,都是用狼血和汉墨调成的墨汁——若写歪了,便是对苍狼的背叛。”
突吕不盯着血珠渗入“刑”字的笔画,忽然福至心灵,将滴血的位置化作狼齿的形状:“太后,这个‘刑’字,就取苍狼噬咬的意象如何?让所有看见的人都知道,触犯律法者,逃不过苍狼的利齿。”
述律平的环首刀忽然轻拍他的肩膀:“早该如此。汉人用‘刂’旁表示刑杀,咱们契丹就用狼首旁——让南蛮子知道,咱们的律法,比他们的‘刖刑’‘宫刑’更首接。”
东方既白时,九百个契丹文字终于成型。突吕不将最后一张稿纸呈给阿保机,见可汗正用新文字在桦树皮上写“苍狼图腾”,每个字都带着金龊箭的凌厉:“明日让韩延徽在南院官署设‘译字房’,所有汉契文书都要用双语书写——尤其头下律例,要让汉人佃户和契丹贵族都看得懂。”
德光忽然举着刻刀冲进来,在“大契丹”的国号旁刻下自己的狼首印记:“等我当上万民兵马大元帅,要用这些字刻在每支箭杆上,让敌人看见箭,就知道是契丹的苍狼来了!”
耶律倍看着弟弟的鲁莽举动,忽然轻笑,用汉隶在契丹文旁边注上音义:“《周礼》有云‘同文共轨’,咱们契丹,也算应了这句古语。”他望向窗外,见属珊军正在给汉人俘虏分发刻有新文字的身份木牌,“将来这些字会传遍草原,甚至传到中原——那时,汉人会说,契丹不是野蛮之邦,而是有文字的天命之国。”
阿保机起身,将金龊箭插在刻好的“天皇帝之印”模子旁,狼首箭簇与印纽的交龙纹相映成趣:“文字是帝国的眼睛。现在,咱们终于能让草原上的每阵风声,都带着契丹的名字;让中原的每页史书,都刻着苍狼的印记。”
三个月后,上京临潢府的南门竖起十丈高的“开天碑”。碑身正面刻着契丹文的《平叛纪功碑》,背面用汉隶写着“胡汉一家,同奉天命”。突吕不握着磨出缺口的刻刀,看着述律平亲自率领属珊军在碑前宣誓,狼首纹的军旗与汉字碑铭在风中交织,忽然明白:他们创制的不仅是文字,更是一个让契丹从部落蜕变为王朝的魂魄。
是夜,耶律倍在招贤馆宴请汉臣,席间展示新印的契丹文《尚书》残卷。老儒生张砺摸着狼首纹的书脊,忽然老泪纵横:“昔年拓跋鲜卑创文字,宇文氏兴周礼,今日契丹继之——胡汉文明,终究要在笔尖上合流。”
德光的铁林军却在演武场用新文字做暗号,“狼首左突”“断箭右刺”等命令刻在木牌上,让骑兵们在奔驰中辨认。少年将军摸着木牌上的刻痕,忽然对亲卫笑道:“汉人用文字讲道理,咱们用文字驯战马——终究都是让天下人看懂,谁才是草原的主人。”
阿保机站在开天碑前,月光照亮碑面上的契丹文字,每个笔画都像苍狼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述律平的披风裹住他的肩膀,环首刀的刀柄贴着他的手臂,宛如二十年前在潢水畔的温度:“你看,文字比刀剑更长久。剌葛他们的血,终究没有白流——至少,让契丹有了自己的骨头。”
他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刀柄上“安边”二字的刻痕,忽然轻笑:“当年你说要做我的箭羽,现在看来,你更像刻刀——在契丹的血肉上,刻下永不磨灭的图腾。”
狼嚎声从木叶山传来,应和着汉城更夫用契丹语敲响的梆子。阿保机望向星空,苍狼星座的尾光正落在开天碑顶,仿佛天意垂怜。他知道,契丹文字的诞生,是比诸弟之乱更深远的变革——当一个民族拥有了自己的文字,便真正拥有了在历史长河中站稳脚跟的力量。
雪,又轻轻落了。这一次,覆盖在契丹文字上的,是纯净的新雪,正如这个新生帝国的未来,在胡汉交织的笔墨中,正展开属于自己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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