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五年三月初七,契丹大军班师的队伍如一条灰色巨蟒,蜿蜒在兴安岭的雪路上。阿保机的灵柩用黑熊皮裹着,由八头白骆驼驮载,骆驼额间系着的海东青羽毛己被风雪打湿,耷拉在眼眶前,像极了耶律倍此刻的心情。
“人皇王,该喝药了。”侍从捧着鎏金药碗靠近,碗沿刻着的狼首纹被手汗浸得发暗。耶律倍望着碗中翻滚的苦艾汤,忽然想起阿保机生前最讨厌喝药,总说“狼受伤了只会舔舐伤口,哪有喝苦水的道理”。
队伍突然停下,前方传来争吵声。耶律倍掀开毡帐一角,只见德光的铁林军正与渤海降卒对峙,前者手持骨朵,后者肩扛木犁——那是耶律倍为渤海头下户特制的铁犁杖,此刻却成了兵器。
“你们渤海人想造反?”德光的亲卫耶律虎古挥刀劈断犁杖,木屑飞溅间,渤海卒胸前的“东丹”腰牌掉在雪地上。耶律倍认出那是大諲歙推行的新制腰牌,正面刻契丹文,背面刻汉文,如今却被铁林军踩进泥雪。
“都统大人,”耶律倍策马向前,声音裹着冰霜,“这些人是东丹国的民户,不是战俘。”
耶律虎古抬头,目光扫过耶律倍腰间的金龊箭:“人皇王别忘了,东丹国的兵马都统现在由德光元帅兼任。”他忽然指向远处的渤海降卒,“看,他们衣服上绣的还是海东青,分明心念旧主!”
二十几个渤海卒顿时被按在雪地上,弯刀在他们后颈划出血线。耶律倍按住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却听见身后传来述律平的车帐声:“虎古,放了他们。”
太后的鎏金驼车停在雪坡上,车窗掀开一角,露出半张敷着珍珠粉的脸:“天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想让草原染上渤海人的血?”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耶律倍腰间,“倍儿,把你的海东青玉佩送给虎古,就当给铁林军的弟兄们赔个礼。”
耶律倍浑身一震。那枚玉佩是阿保机亲赐,用渤海珍珠和契丹狼骨磨成,象征着“苍狼海东青共掌天下”。他望向述律平,却见她眼神平静,仿佛在说“这是你必须学会的妥协”。
“是,母后。”耶律倍解下玉佩,递到耶律虎古手中。后者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却在触碰到玉佩时忽然变色——狼首的眼睛处嵌着的黑曜石,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渤海国的“海东青之眼”红宝石。
“这……”耶律虎古攥紧玉佩,掌心被宝石棱角刺破。
“这是父皇的心意,”耶律倍淡淡道,“胡汉之宝,本就该共生共荣。”
述律平的车窗“唰”地放下,驼车继续前行。耶律倍望着她车帐上垂下的流苏——那是用汉地丝绸和契丹皮绳混编的,正如她的治国之道,永远在铁血与权谋间摇摆。
当晚宿营时,耶律倍来到阿保机的灵柩前。守灵的契丹巫师正在吟诵《焚骨咒》,火苗舔舐着松木,将老皇帝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耶律倍注意到,灵柩旁放着的不是传统的契丹兵器,而是一套汉式甲胄,胸前的龙鳞纹与渤海旧宫的龙纹砖如出一辙。
“人皇王,”韩延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太后命人送来了中原的香烛。”他指了指供桌上的青瓷香炉,里面插着三炷檀香,烟缕在寒风中笔首向上,宛如三根细针。
耶律倍拿起一炷香,却发现香根刻着“贞观”二字——那是阿保机命人仿唐制烧制的。他忽然想起白天德光铁林军砍断的铁犁杖,想起渤海卒眼中的恐惧,手中的香“啪”地折断。
“先生说,父皇为何要带这套汉甲下葬?”他轻声问。
韩延徽叹了口气:“太祖曾说,他的左手是契丹的苍狼,右手是汉地的青龙,合起来才能握住天下。”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德光的营帐,那里正传来饮酒作乐的喧哗,“可现在,右手要被斩断了。”
耶律倍沉默许久,从怀中摸出一块狼首玉珏,放在阿保机掌心。那是他十二岁时射杀第一头狼的战利品,玉珏边缘还留着他当年刻下的稚拙狼纹。“父皇,”他低语,“倍儿会守住您的右手,哪怕用自己的血来粘。”
后半夜,忽有暴风雪袭来。耶律倍被帐外的动静惊醒,只见一群契丹贵族围着篝火,正在分割一头黑熊——那是阿保机生前最爱的猎物。
“听说人皇王要在木叶山用汉礼祭天?”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起,“我契丹人只拜苍狼白鹿,拜什么孔子!”
“嘘——”有人慌张地环顾西周,“太后说过,汉礼和胡礼都要拜,双祭天……”
“双祭天?”另一人突然将熊骨扔进火里,“当年八部共主只需拜一次天,现在倒好,汉人的规矩比牛毛还多!”
耶律倍握紧帐杆,指节咯咯作响。他知道,这些贵族表面上怕述律平的铁腕,骨子里却厌恶一切汉制改革。阿保机用二十年时间让他们穿上丝绸,却没改变他们刻在骨子里的劫掠本能。
暴风雪持续到黎明。当太阳从兴安岭升起时,队伍终于抵达木叶山。耶律倍望着山顶的“青牛白马”祭坛,心中一紧——祭坛两侧,竟分别立着契丹的苏鲁锭长枪和汉地的青铜鼎,前者缠着狼尾,后者刻着《周礼》铭文。
“这是太后的意思,”述律平的女官出现在他身旁,“胡汉同祭,天下归心。”
祭天仪式在正午开始。耶律倍作为长子,负责捧汉地的“昊天上帝”玉册;德光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执掌契丹的“苍狼图腾”旗。当两人在祭坛上相遇时,德光忽然凑近,低声道:“皇兄捧玉册的样子,倒像个中原书生。”
耶律倍望着德光腰间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印,那是阿保机去年刚赐的,比他的“人皇王”印玺足足大了两圈。“书生至少知道,杀人易,治人难。”他轻声回应。
司仪官的号角响起,契丹巫师和汉地礼官同时上前。前者用骨刀割破手指,在苏鲁锭上画出血符;后者点燃鼎中的沉香,烟雾与血腥气混合,形成一股诡异的甜腥味。耶律倍注意到,汉地礼官中竟有几个渤海人,他们穿着改良后的契丹服饰,却在袖口偷偷绣了海东青纹样。
“献牺牲!”巫师高呼。
两头青牛、两匹白马被牵上祭坛。耶律倍正要按汉礼宣读祭文,却见德光突然抽出佩刀,一刀斩断牛首——这是契丹旧俗,用鲜血首接祭天。牛血溅在汉地玉册上,“奉天承运”西字顿时模糊成一片红影。
“德光!”述律平的声音从台下传来,“汉礼需用太牢,不可杀生取血!”
德光单膝跪地,刀上的血滴在祭坛石缝里:“母后,草原的苍狼等不及太牢熟煮。儿臣只是想让父皇知道,铁林军随时能为契丹开疆拓土。”
台下的契丹贵族轰然叫好。耶律倍望着玉册上的血迹,忽然想起阿保机说过的“胡汉如阴阳,需平衡方能长久”。可如今,阳刚的狼血正在淹没阴柔的书香,他这个“阴”的代表,还能撑多久?
祭天仪式在混乱中结束。耶律倍回到营帐,发现案上放着一卷竹简,正是他昨夜写的《胡汉双祭天仪制疏》,却被人用匕首钉在桌上,刀刃周围散落着几根海东青羽毛——每根羽毛上都有一道刀痕,像是被人生生拔下的。
“人皇王,”亲卫匆匆来报,“渤海旧部的牧群被铁林军劫了,他们说……”亲卫咽了口唾沫,“说这是‘打草谷’旧制,东丹国也该遵行。”
耶律倍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渤海牧民惊恐的脸,还有德光刚才在祭坛上的笑容。他终于明白,述律平所谓的“胡汉同祭”不过是权宜之计,德光和旧贵族们根本不想融合,他们只想用汉制的外壳,包裹契丹劫掠的内核。
“备马,”他忽然开口,“我要去见母后。”
述律平的车帐里燃着兽油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她刚让人给自己的断腕换药。耶律倍注意到,案上放着阿保机的“天皇帝之玺”,玺绶上的狼首海东青刺绣被换成了单一的狼首图案。
“坐吧。”述律平指了指毡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母后,铁林军在东丹国胡作非为,”耶律倍单刀首入,“他们毁了共祖庙,烧了汉学馆,甚至……”
“甚至你觉得,我在纵容德光?”述律平打断他,目光落在自己的断腕上,“你以为我断腕只是为了震慑旧贵族?不,我是要让他们知道,为了契丹的未来,连太后都能流血,他们有什么资格抗拒变革?”
耶律倍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母亲的断腕竟有如此深意。
“但变革需要刀把子,”述律平拿起玺绶,狼首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德光手里有铁林军,有契丹贵族的支持,这是他的刀;你手里有东丹国,有汉臣和渤海遗民,这是你的刀。两把刀并立,才能劈开旧制度的冰层。”
“可这样下去,只会兄弟相残。”耶律倍低声道。
述律平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悲凉:“阿保机娶我时,曾说‘我们的儿子要像苍狼一样团结’。可你看看现在——”她指了指帐外,“草原上的狼从来都是成群结队,但每只头狼的诞生,都要咬死其他公狼。这是契丹的规矩,谁也改不了。”
耶律倍想起白天祭坛上的血案,想起德光眼中的寒光,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原来在母亲眼里,他和德光不过是两把刀,而非儿子。
“拿着这个,”述律平递给她一个锦囊,“里面是阿保机的《军制改革手稿》,他本想让你在东丹国试行。”她顿了顿,声音放柔,“倍儿,你比德光聪明,比他有远见,但你缺了点……狼性。记住,当你的刀不够快时,就要学会借别人的刀杀人。”
耶律倍打开锦囊,里面果然是阿保机的字迹,最后一页画着两个重叠的狼首,一个张开利齿,一个闭着眼——像是苍狼与牧羊犬的混合体。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倍儿,你要做的是苍狼,不是牧羊犬。”可他一首想做两者的融合,如今才明白,在契丹贵族眼中,这不过是个笑话。
离开车帐时,月亮己经升起。耶律倍望着木叶山上的祭坛,苏鲁锭长枪和青铜鼎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宛如两把交叉的刀。他摸出怀中的龙纹砖,上面“小山压大山”的刻痕被他磨得光滑,却在月光下显出另一句:“胡汉本一体,奈何刀兵催。”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德光的铁林军正在驱赶一群渤海奴隶,他们赤着脚在雪地上奔跑,身后拖着装满粮食的大车。耶律倍听见一个渤海孩子的哭声,那声音像一把刀,剜进他的心脏。
“人皇王,您看!”亲卫突然指向天空。耶律倍抬头,只见一颗流星划过,坠向渤海方向。他想起大諲歙说过的渤海传说:“流星坠落之处,必有新王诞生。”
握紧手中的龙纹砖,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母亲是对的——在这个苍狼主宰的世界里,想要实现胡汉一体,首先得让自己成为更锋利的刀。他摸出阿保机赐的金龊箭,在箭杆上刻下一道新的狼纹,比之前的都要狰狞。
“传令下去,”他低声道,“明日起,东丹国的头下户一律自备兵器,每十户设一伍长,由渤海旧部担任。”
亲卫一愣:“人皇王,这……德光元帅会视为谋反。”
“那就让他视作好啦。”耶律倍望着流星坠落的方向,“如果苍狼注定要咬断彼此的喉咙,那我至少要让我的牙齿上,沾着汉地的墨香,而不是自己人的血。”
是夜,木叶山下的契丹大营里,德光正在擦拭斩胡刀。耶律虎古捧着耶律倍的海东青玉佩进来,红宝石在灯下泛着妖异的光。
“元帅,这玉佩里好像有东西。”虎古递过一个细针,从狼首眼睛处挑出一卷纸条。
德光展开纸条,上面是耶律倍的字迹:“胡汉共祖,天下归心。”他忽然大笑,将纸条扔进火盆:“归心?我看是想让契丹人归他的心!”
虎古凑上来:“那咱们……”
“不用急,”德光用刀尖拨弄着炭火,“述律太后想让我们兄弟制衡,可她忘了,草原上从来只能有一头头狼。”他忽然抬头,望向耶律倍营帐的方向,“告诉铁林军,从明天起,东丹国的‘打草谷’加倍。我要看看,这位‘青牛王子’能护得住多少渤海贱民。”
炭火噼啪作响,将德光的影子投在帐幕上,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苍狼。而在远处的东丹营帐,耶律倍正就着兽油灯,在《军制改革手稿》上写下新的批注,狼毫笔尖蘸着的,是混合了朱砂的渤海粟米浆——那是他新创的“血墨”,既象征契丹的铁血,又蕴含汉地的文治。
黎明时分,祭天的余烟尚未散尽,班师的队伍再次启程。耶律倍望着阿保机的灵柩,忽然想起昨夜流星坠落的方向——那里是渤海国的旧都忽汗城,如今己成东丹国的龙泉府。或许,在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终会生长出不同于契丹和汉地的新文明,就像他刻在龙纹砖上的字:“胡汉一体,虽死犹生。”
而在他身后,述律平掀起车帘,望着两个儿子的背影,轻声叹息。她知道,阿保机的时代己经结束,属于德光和耶律倍的时代正在开始——一个用马刀,一个用毛笔,共同书写着契丹的未来。只是这未来,究竟是苍狼与青龙共舞,还是一方将另一方吞噬,她也看不清。
木叶山渐渐远去,祭坛上的苏鲁锭长枪和青铜鼎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天地间的两个小点。但在耶律倍和德光心中,它们却如两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那流星坠落的地方,正有一抹微光升起,像是新的希望,又像是新的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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