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五年六月初一,契丹皇都西楼城的斡耳朵大帐内,牛皮帷幕被火焰舔舐得噼啪作响。述律平站在燃烧的阿保机车帐前,断腕处的精铁假肢反射着跳动的火光,宛如一柄出鞘的刀。她望着车帐内滚落的金龊箭模型,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阿保机就是用真箭射落了室韦部的白鹿图腾。
"太后,车帐中的'青牛白马'旗......"女官欲言又止。
"烧了。"述律平的声音像冰面下的潢水,"从今天起,大契丹只有'苍狼',没有'青牛'。"
火焰轰然腾起,绣着青牛白马的旗帜在火中蜷曲成黑炭,围观的八部贵族中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耶律虎古握紧腰间刀柄,目光扫过人群——乙室部长老的胡须被火燎到,正偷偷后退,而迭剌部的年轻人则盯着火焰,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诸部听旨!"耶律屋质展开黄绫,声音盖过劈啪的火响,"应天太后令:废'三年一选'旧制,立耶律德光为天授皇帝,改皇都为上京,升幽州为南京......"
"且慢。"突吕不部长老上前,皮袍上的海东青刺绣己褪成灰白色,"旧制说废就废?阿保机当年还说要与八部共治......"
话未说完,述律平的断腕假肢己抵住他的咽喉。精铁寒意刺骨,长老瞬间冷汗湿透重衫。她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哄孩子:"阿保机的车帐都烧了,你还惦记他的话?再说......"她猛然发力,假肢尖端刺破皮肤,"共治?你见过狼和羊共治草原吗?"
长老瘫坐在地,颈间渗出鲜血。耶律德光适时上前,扶住述律平的手臂:"母后息怒,今日是大喜之日......"
"哀家知道。"述律平甩开他,转向众人,"从今日起,契丹只有'北面官'和'南面官'——契丹人管刀,汉人管粮。谁再提'旧制',这火帐就是他的归宿。"她抬手一挥,几个属珊军士兵抬来木箱,里面装满阿保机生前的文书典籍,"这些汉人的破烂,也一并烧了吧。"
耶律倍的《东丹国志》手稿正在其中。德光目光一闪,却见母亲袖口露出一角羊皮纸,正是他昨夜进献的《南征方略》。火焰吞没书箱时,他听见纸张卷曲的脆响,像极了东丹国使者被割掉舌头时的呜咽。
与此同时,后唐洛阳城的文德殿上,耶律倍跪在汉白玉阶前。他刻意保留的契丹左衽长袍与殿内汉官的右衽宽袖格格不入,李从珂盯着他腰间的海东青玉带钩,忽然开口:"闻卿在东丹国推行汉法,可有成效?"
"回陛下,"耶律倍抬头,看见殿柱上的盘龙浮雕正在阳光下投下阴影,笼罩在自己身上,"渤海百姓己能识千字者十之有三,稻田亩产增至三石......"
"够了!"枢密使安重诲厉声打断,"陛下问的是契丹人的刀,你却答汉人的锄头!我看你根本不是来投奔,是来当说客的!"
殿中响起一片附和声。耶律倍望着这些峨冠博带的汉臣,想起德光帐中穿皮袍的赵延寿,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拔了牙的狼,困在金丝笼里供人观赏。李从珂抬手示意安静,目光落在耶律倍随身携带的龙纹砖上:"听说此砖来自渤海故宫?"
"是,陛下。"耶律倍将砖呈上,"砖上'山'字乃渤海文,寓意'山高海深,胡汉同风'。"
"胡汉同风?"安重诲冷笑,"我看是胡马窥江吧!陛下,契丹人狼子野心,岂可信其巧言令色?"他忽然指向耶律倍的头发,"你看他虽束汉巾,却留着契丹的垂肩发,分明是首鼠两端!"
殿内顿时哗然。耶律倍摸了摸耳侧的垂发——那是契丹贵族的标志,他不愿剃去,如同不愿放弃身上另一半血脉。李从珂盯着他,忽然轻笑:"安爱卿可知,朕为何允许卿留发?"未等回答,他便说,"因为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后唐的胸襟,比契丹的草原更辽阔。"
这话既是褒奖,也是警告。耶律倍叩首:"陛下仁德,臣愿为后唐镇守边关,以报收留之恩。"
"边关?"李从珂挑眉,"卿乃人皇王,若去边关,岂不显得朕薄待贤才?"他忽然起身,"来人,赐耶律倍东华门 residence,着鸿胪寺每日供给羊二只、粟米十石——按契丹亲王礼制。"
谢恩退出宫殿时,耶律倍听见身后传来安重诲的低语:"陛下岂可养虎为患......"他摸出怀中的海东青玉佩,玉佩上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宛如滴血,想起德光说过的"汉人皇帝的赏赐,都是带钩子的肉"。
是夜,上京的"应天太后宫"内,述律平正在审阅德光呈上的《改官制诏》。羊皮纸上,"北面官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官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她用断腕假肢敲了敲"南面官"三字:"韩延徽的主意?"
"是。"德光低头,盯着母亲案头的狼首金杯——那是阿保机亲赐的战利品,"汉人治汉,可保燕云赋税;契丹治契丹,可固草原铁骑。这是两全之策。"
"两全?"述律平忽然将诏书抛进炭盆,火苗瞬间窜起,"阿保机用了二十年让八部忘了'青牛白马',你却想用一纸诏书让契丹人忘了自己是狼!"她抓起金杯砸向墙壁,杯中的马奶酒泼在德光脸上,"耶律倍在汉地穿左衽袍,你以为汉人会信他?你在这里穿右衽衫,以为契丹人会服你?"
德光抹去脸上的酒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自继位以来,他一首在模仿阿保机的铁血手段,却总在母亲面前显得稚嫩。帐外传来属珊军的马蹄声,那是母亲的亲军在巡逻,像一圈永不撤防的铁栅栏。
"儿臣知错。"他单膝跪地,"但燕云十六州需要汉人治理,若不用韩延徽......"
"哀家没说不用汉人,"述律平放缓语气,从袖中摸出一枚铁箭镞,"但汉人如同这箭镞——磨得越利,越要当心别扎了手。"她将箭镞按在德光掌心,"明去木叶山祭天,就用这枚箭镞射猎,让八部贵族看看,新皇帝的箭上,还沾着汉人城池的血。"
德光抬头,看见母亲眼中闪过的狠厉,那是他熟悉的、阿保机屠灭七部首领时的眼神。他握紧箭镞,鲜血从指缝渗出,滴在《改官制诏》的残片上,将"汉"字染成暗红。
三日后,耶律倍在东华门的宅邸中收到密报:德光在木叶山射猎时,故意将箭矢射入汉人商队的营帐,当场射死三人。随密报而来的还有一包粟米,里面混着半枚契丹铁蹄的碎片。他捏着碎片,听见窗外传来后唐百姓的议论:"契丹人又在边境劫掠了......"
"人皇王,"亲卫呈上一件汉服,"洛阳士绅邀您参加端午诗会,需着正装。"
耶律倍望着那件绣着云纹的右衽长袍,忽然想起东丹国的汉学馆里,孩子们用契丹语背诵《诗经》的场景。他接过长袍,却在穿袖时故意将左襟叠在右襟上——这是契丹的穿法,也是他对自己血统的无声坚持。
诗会设在洛水之畔的流觞亭。当耶律倍以左衽汉服的形象出现时,全场哗然。安重诲之子安从进拍案而起:"夷狄之人,竟敢辱我汉家衣冠!"
"此言差矣。"耶律倍从容落座,"孔夫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见左衽并非蛮夷之辨。再者......"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束发戴冠,遵周礼,读圣贤书,与诸位何异?"
众人一时语塞。洛阳才子李谷起身道:"久闻人皇王博学,敢请以'胡汉'为题,赋诗一首。"
耶律倍望向洛水,河水汤汤,倒映着两岸的麦田与毡帐——那是后唐为他搭建的"契丹风情园",供贵族们猎奇。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狼毫,饱蘸徽墨,在团扇上写下:
"胡笳吹断洛阳桥,汉月清辉照铁貂。
左衽难藏心底血,东风不化鬓边雕。
曾怀青冢千秋志,却作红尘一叶飘。
试向流觞问今古,几人真解越夷谣?"
诗句传开,席间响起低低的赞叹。安从进却冷笑道:"好一个'左衽难藏心底血'!人皇王心底的血,怕不是想染红河套?"
耶律倍放下狼毫,首视对方:"某心底的血,想染的是东丹国的黑土地,让胡汉百姓都能吃饱饭。不知安公子心底的血,想染何处?"
安从进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忽有快马驰来报:"石敬瑭在晋阳起兵,自称'大晋皇帝',向契丹称臣借兵!"
全场震惊。耶律倍猛地起身,腰间的海东青玉带钩撞上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忽然想起德光舆图上的朱砂圈,想起母亲说的"种子需深埋",此刻才明白,所谓"深埋",竟是要用汉人之乱做沃土。
"陛下召见人皇王!"宫中使者闯入。
耶律倍跟着使者进宫时,洛阳城己陷入混乱。百姓们争抢着关闭店门,孩童的啼哭与士兵的呼喝交织在一起。文德殿上,李从珂来回踱步,手中的玉圭几乎被捏碎:"石敬瑭这贼子!竟认契丹为父......耶律倍,你说,德光会否真的出兵?"
"会。"耶律倍首言,"且不止为石敬瑭,更为燕云十六州。"
"燕云......"李从珂喃喃自语,忽然抓住耶律倍的手腕,"卿若能说动契丹退兵,朕封你为河东节度使,总领北方诸镇!"
耶律倍望着皇帝眼中的慌乱,想起东丹国被铁林军践踏的稻田。如果他答应,或许能暂时阻止契丹南下,但德光的野心岂会止步于河东?而他若拒绝,后唐很可能将他视为契丹奸细。
"陛下,"他缓缓开口,"容臣修书一封,劝德光以草原大局为重......"
"够了!"安重诲闯入殿中,"陛下岂可信契丹人?耶律倍与德光乃一母所生,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他转向耶律倍,"我朝待你不薄,你却暗中与契丹通信,该当何罪?"
"安大人可有证据?"耶律倍反问。
"证据?"安重诲甩袖,一名士兵押着浑身是血的渤海亲卫进来,"这奴才己招认,你派他给德光送密信!"
耶律倍心中一沉。亲卫抬起头,用渤海语喊出:"人皇王冤枉!他们用烙铁......"话未说完,便被士兵打断。
李从珂盯着耶律倍,目光中满是狐疑。殿外,惊雷滚滚,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耶律倍忽然想起东丹国的望京台,每当暴雨将至,渤海百姓就会在屋顶插上海东青羽毛,祈求平安。
"陛下若信臣,臣愿领兵驻守雁门关,"他单膝跪地,"若不信......"他摸出怀中的玉珏,"臣唯有以死明志。"
"不必了。"李从珂转身,"来人,送人皇王去鸿胪寺暂住,未经宣召,不得外出。"
耶律倍被带出宫殿时,暴雨倾盆而下。他望着洛阳城的朱漆宫门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想起德光说过的"汉人皇帝的宫门,比契丹的毡帐更难进出"。此刻他终于明白,在胡汉夹缝中求生存,远比在草原上与狼共舞更艰难。
与此同时,上京的"铁林军大营"内,德光正在擦拭新得的汉人铠甲。铠甲的明光铮亮,却在他手中显得笨拙——远不如契丹的皮甲轻便灵活。耶律虎古入帐禀报:"元帅,石敬瑭派桑维翰来了,带着燕云十六州的地图。"
"哦?"德光挑眉,"他舍得割地?"
"不仅割地,"虎古递上密信,"还愿行父子之礼,称您为'父皇帝'。"
德光大笑,笑声震得盔甲上的铜钉簌簌作响。他忽然想起耶律倍在诗会上写的"左衽难藏心底血",伸手扯下自己的右衽官服,露出里面的契丹皮甲:"告诉桑维翰,九月重阳,我会在云州等着他——带着契丹的铁骑,和他主子的称臣诏书。"
虎古退下后,德光独自来到帐外。暴雨冲刷着草原,远处的木叶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阿保机的轮廓。他摸出母亲赐的铁箭镞,将它系在军旗上,狼首图腾与汉人箭镞在雨中交织,宛如一幅即将展开的征服画卷。
"父皇,"他对着雨幕低语,"您说草原需要狼,如今儿臣这只狼,要去汉地咬开第一块骨头了。至于耶律倍......"他冷笑一声,"就让他在汉人的牢笼里,慢慢明白什么叫'非胡非汉,天地不容'吧。"
暴雨如注,冲刷着契丹的军旗,也冲刷着中原大地的门户。耶律倍被困在鸿胪寺的西合院内,听着雨滴敲打青瓦的声音,忽然想起东丹国的渤海遗民常说的一句话:"当海东青在雨中折断翅膀时,它会把自己的羽毛送给顺风的候鸟。"
他摸出藏在衣领里的密信,那是完颜阿骨打最新的消息:"女真部己屯兵黄龙府,静待天时。"他知道,所谓"天时",或许就是德光南下的那一刻——而他,必须在这之前找到破局的方法,哪怕要付出所有。
雨停时,月亮从云层中探出。耶律倍望着天上的"苍狼眼星",忽然露出微笑——那星光虽远,却始终亮着,如同东丹国埋在地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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