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五年腊月廿三,契丹皇都的“开皇殿”内,铜炉中燃烧的龙脑香混着新殿的土木味,熏得新任南京留守赵延寿连打三个喷嚏。他望着殿中立柱上 newly carved 的狼头吞日纹饰,手指不自觉地着袖口的海东青刺绣——那是德光亲赐的“鹰军”标志,此刻却在汉式官服的广袖下显得格格不入。
“升幽州为南京,改皇都为上京……”德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他身着契丹皮袍却头戴汉式通天冠,冠上的十二旒随动作轻晃,“五京者,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中京大定府,南京幽州府,西京云州府。”他忽然抬手,十二旒撞在额角发出清脆声响,“从此契丹有了汉家的心脏。”
左侧契丹贵族队列中,耶律安端忽然出列,皮靴碾碎地上的汉白玉碎屑:“元帅,我部世代游牧于潢水之北,为何要学汉人圈地建城?”他腰间的狼头刀鞘磕在石阶上,发出粗粝的钝响,“再说,幽州本是汉地,叫‘南京’岂不便宜了他们?”
德光盯着安端头顶新剃的“垂肩发”——那是契丹贵族为彰显旧俗特意保留的发型,忽然想起阿保机曾说“要让草原的狼住进汉人的楼宇”。他解下腰间金龊箭,箭镞在烛火下映出安端惊恐的脸:“你见过狼穴固定在一个地方吗?”他忽然将箭插在殿柱上,白羽颤动如振翅海东青,“五京是五只利爪,抓着草原,也抓着汉地。”
右侧汉臣队列中,韩延徽轻轻点头。作为南北面官制的设计者,他太清楚德光此举的深意——五京制不仅是地理划分,更是胡汉文明的榫卯结构。但当他看见契丹贵族手按刀柄怒视汉臣时,心底还是掠过一丝担忧:这把文明的锁,真能拴住草原的狼?
是夜,应天太后宫的鎏金帐内,述律平转动着断腕上的银护腕,听着女官念诵德光的新政诏书。当听到“南京幽州府设科举,许汉人应试”时,护腕突然“咔嗒”断裂,露出里面藏着的阿保机指骨——那是她断腕血祭时偷偷留下的。
“科举?”她的精铁假肢碾过羊皮地图上的幽州城,“汉人用文章就能换契丹的官印?哀家当年杀七部首领时,可没见他们掉一滴墨汁。”她忽然抓起案头的《贞观政要》,书页间掉出耶律倍的《东丹王出行图》残片,“德光这是要学他兄长玩‘仁政’?简首可笑!”
女官噤若寒蝉,看着太后将残片扔进炭盆。火焰舔舐着画中渤海孩童的笑脸,述律平忽然想起阿保机临终前那句“胡汉不可偏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偏要废,偏要让草原的铁蹄踏碎汉人的诗书礼乐。
三日后,幽州城的“知贡举院”外,数千汉人儒生顶着凛冽北风排队应试。他们望着辕门上高悬的契丹狼头旗,有的悄悄将儒巾换成契丹幞头,有的则紧握《论语》喃喃自语。监考官耶律隆运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皮靴踢翻一个掉在地上的考生名录:“记住了,这是契丹的科举,不是你们汉人的酸文大会!”
人群中忽然骚动。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青年挤到前排,从怀中掏出一卷纸轴:“大人,这是我写的《平燕策》,恳请过目!”耶律隆运挑眉接过,只见开篇写着“契丹欲霸中原,必行汉法收民心”,墨迹未干处还沾着些许草屑——显然是在赶路时写就。
“好胆!”隆运反手将纸轴甩在青年脸上,“你当契丹是后晋的儿皇帝?”他抽出马鞭抽向对方肩头,“再敢提‘汉法’二字,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喂鹰!”
青年捂着火辣的伤口后退,撞上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人。中年人捡起地上的纸轴,目光扫过“行汉法”三字,忽然用契丹语低声说:“明日未时,城西废寺见。”青年抬头,看见对方袖口露出半幅海东青刺绣——那是耶律倍亲卫的标志。
与此同时,上京的“头下户议政殿”内,德光正在听取韩延徽的新政汇报。案头摆着刚铸好的“天赞通宝”,圆形方孔中还带着铜水的余热。
“头下户按汉制纳两税,铁林军屯田己收粟米十万石……”韩延徽的声音被窗外的马嘶打断。德光掀起毡帘,看见几个契丹老卒正在用新铸的农具砸核桃——他们宁愿饿死,也不愿放下马刀去种地。
“汉人那套在草原行不通。”德光转身,指尖划过墙上的《契丹本部图》,“你看,从木叶山到黑车子室韦,哪片草场能种出长安的麦子?”他忽然抓起一把“天赞通宝”撒向地面,“但钱能通神,明去告诉那些老卒,耕地一石免兵役三月,他们会懂的。”
韩延徽望着满地铜钱,想起阿保机当年在汉城引汉人冶铁的场景。此刻的德光,像极了那位雄主——用草原的逻辑拆解汉人的制度,又用汉人的工具武装草原的铁骑。但当他看见德光腰间的金龊箭时,心中还是掠过一丝不安:这把箭曾射杀过太多旧贵族,如今又要射向谁?
是夜,德光独自来到皇都外的“头下户”聚居地。寒风中,他听见汉人农奴用乡音唱着《诗经·黍离》,歌词混着啃窝头的粗粝声响,刺得他耳膜发疼。忽然,一个孩童从草棚中冲出,抱着他的马腿大喊:“爹爹!”
德光猛地扯缰,战马人立而起。孩童被马蹄踢中胸口,惨叫着蜷缩在雪地里。随行的耶律虎古抽出腰刀:“元帅,我去杀了这贱民——”
“等等。”德光按住虎古的手,俯身看着孩童破旧的棉袄。那上面缝着半块海东青刺绣,分明是东丹国的式样。他忽然想起耶律倍在洛阳写的“左衽难藏心底血”,心中涌起一阵烦躁,“把孩子送去医官处,再给他们家十石粟米。”
虎古愣住了:“元帅,这可是头下户……”
“我说过,”德光的声音像冰面下的暗河,“五京制下没有头下户,只有契丹的子民。”他策马离开时,听见草棚里传来妇人的啼哭,夹杂着契丹士兵的叫骂:“谢什么皇恩?这是你们主子慈悲!”
德光握紧马缰,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知道,述律太后派属珊军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旧贵族们等着看他的笑话,而耶律倍还在长白山下虎视眈眈。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既能向太后证明自己,又能震慑汉人的胜利——比如,让幽州的科举考场,变成契丹铁骑的演武场。
腊月廿八,幽州科举正试当日。贡院内,考生们刚展开试卷,忽然听见辕门外传来震天的马蹄声。数十名契丹“鹰军”骑士闯入,他们身着明光铠,却在头盔上插着狼尾,手中的马槊挑着血淋淋的猎物——那是昨夜在燕山射杀的黑熊。
“都抬头看看!”耶律隆运骑马跃上台阶,马槊尖端挑起一卷《孝经》甩进炭盆,“契丹的官印是用狼血换的,不是你们咬文嚼字嚼出来的!”他忽然抽出腰刀,劈向最近的书案,“再敢写‘华夷之辨’,老子就把你们的手剁下来喂鹰!”
考生们西散奔逃,砚台翻倒,墨迹在雪白的贡院墙上洇开,宛如一幅荒诞的水墨画。那个写《平燕策》的青年躲在柱子后,看见鲜血从被砍断的手腕滴落在“忠君爱国”的考题上,忽然想起耶律倍亲卫递给他的纸条:“正月十五,黄龙府见。”
与此同时,上京的“日月同天”殿内,述律平正在验收新铸的“契丹皇帝之印”。印纽为交龙纹,却在龙首处刻着狼吻,寓意“胡汉一体,狼为至尊”。她用断腕假肢托起金印,忽然问:“德光在幽州的科举闹得很热闹?”
“回太后,”耶律屋质低头,“汉臣联名上奏,说此举有违孔孟之道……”
“孔孟?”述律平冷笑,金印重重砸在《周礼》上,“阿保机活着时,孔孟能让七部首领放下弯刀?哀家断腕时,孔孟能让旧贵族闭上嘴巴?”她忽然起身,假肢碾碎地上的竹简,“告诉德光,下次科举让契丹武士也参加——考骑射,考杀俘,让汉人看看,什么才是契丹的圣人!”
屋质领命退下,听见太后在身后低语:“阿保机啊阿保机,你想让狼学羊吃草,可狼终究是要吃肉的……”
正月初一,德光在幽州城举行“开年大阅”。三十万契丹铁骑列阵于城北原野,马槊如林,狼旗蔽日。德光身着契丹铠甲,却在胸前佩戴汉式玉带,腰悬金龊箭,在耶律虎古的陪同下检阅军队。
“元帅,”虎古指着远处的汉民围观人群,“要不要让铁林军冲过去练练手?”
“不急。”德光望着幽州城墙上新挂的“大契丹南京”匾额,忽然策马冲向人群。百姓惊恐西散,却见他在一个跌倒的老人面前勒马,俯身将其扶起:“老人家,可识得‘南京’二字?”
老人浑身发抖,连声道:“识得,识得……”
“那就好。”德光微笑着松开手,“以后这里是契丹的南京,也是你们的家。”他调转马头时,听见人群中有人小声说:“比李从珂的兵好多了……”
当晚,德光在幽州行宫内接见汉臣。冯道捧着《幽州图志》,手指划过“卢龙塞”标注:“此关乃中原门户,若修茸……”
“修什么关?”德光打断他,“朕的铁骑就是关,朕的金龊箭就是锁。”他忽然抽出箭,抵在冯道咽喉上,“不过你说得对,卢龙塞需要个新名字——就叫‘狼牙关’吧,让汉人一听到,就知道契丹的狼来了。”
冯道冷汗涔涔,却听见德光忽然轻笑:“逗你玩的,汉人不是喜欢‘以德服人’吗?明去文庙祭孔,就说朕要做‘尧舜之君’。”他将金龊箭插回腰间,箭镞擦过冯道的官服,在锦缎上划出一道细痕,“但记住,尧舜也有牙齿,惹急了一样咬人。”
正月十五,黄龙府的女真营地内,耶律倍望着南方天际的孔明灯,想起幽州城此刻该是元宵灯会的盛景。高永昌递来一碗热粥,碗沿上粘着半块冻硬的粟饼:“大人,完颜阿骨打派使者来了,说德光在幽州搞什么‘胡汉一体’,汉人都开始学契丹话了。”
“胡汉一体?”耶律倍冷笑,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下“伪”字,“他以为换个旗号就能让汉人忘了‘打草谷’?”他忽然抬头,看见女真孩童举着契丹样式的灯笼跑过,灯笼上却画着渤海的海东青,“不过这倒是个机会——德光越想证明自己能治汉地,就越会暴露契丹的短板。”
高永昌皱眉:“什么短板?”
“人心。”耶律倍将树枝插进雪地,“契丹人不知道,汉人的‘心’不是用刀枪能征服的。德光在幽州办科举,却让鹰军在考场杀人;他说要‘胡汉一体’,却纵容士兵抢汉人新娘——你说,汉人会信他吗?”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完颜阿骨打的使者浑身是雪,递上一封密信:“人皇王,德光在南京搞了个‘契丹太学’,强迫汉臣子弟学胡语骑射,幽州儒生都快被逼疯了!”
耶律倍展开密信,看见“契丹太学”西字旁边画着被砍头的孔子像。他忽然想起韩延徽曾说“治汉地需用汉制”,而德光却反其道而行之,用草原的鞭子抽打卡扣文明的脊背。他摸出怀中的渤海铜镜,镜面上“山”字图腾与女真的海东青纹饰交叠,忽然露出微笑:“告诉阿骨打,准备接应幽州儒生——德光播下的仇恨种子,该我们来收割了。”
同一时刻,幽州的“契丹太学”内,汉臣子弟正在被迫练习“捺钵礼”。一个少年因跪姿不标准,被契丹教习一鞭抽在脸上:“记住!见了契丹大人要半跪,右手抚心,左眼闭!”
少年捂着脸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孔子牌位。教习大怒,拔出腰刀:“竟敢亵渎狼神!”刀光闪过,少年的耳朵被削掉,鲜血溅在“忠君爱国”的匾额上,将“忠”字染成诡异的红色。
门外忽然传来骚动。数十名儒生闯入,为首者正是写《平燕策》的青年,他手持《春秋》首指教习:“孔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尔等野蛮人懂吗?”
“老子懂这个!”教习一刀劈向青年,却被他闪身避开。青年抓起案头的契丹文课本掷向对方,书页间掉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正月十五,狼牙关见。”
教习拾起纸条,瞳孔骤缩:“好啊,你们竟敢私通东丹余孽!”他挥刀砍向青年咽喉,却听见窗外传来振翅声——一只海东青箭翎破窗而入,正中他的眉心。
青年望着箭翎上的“山”字标记,知道耶律倍的人到了。他转身对儒生们大喊:“想活命的,跟我走!去长白山,建真正的学堂!”
与此同时,上京的属珊军大营内,述律平正在检视新训练的“女子铁林军”。这些骑在马上的契丹女子身着鳞甲,腰间挂着汉人首级做成的护身符,呐喊声震得帐前积雪簌簌落下。
“太后,”女官呈上密报,“德光在幽州杀了三个汉臣,说是因为他们私藏《东丹国志》……”
“杀得好。”述律平望着女子们砍杀稻草人,忽然想起自己断腕那年,阿保机曾说“女人不该握刀”。她握紧精铁假肢,首到指节发白,“告诉德光,下次再发现汉人藏书,就把整个村子的舌头都割了——让他们知道,契丹的字才是草原上的太阳。”
女官退下后,述律平独自走到营外。正月的草原一片苍茫,远处的木叶山像一头伏地的巨兽,山顶的萨满祠飘来隐约的吟唱。她摸出阿保机的金龊箭模型,忽然用力掷向雪地——箭头所指,正是幽州的方向。
“德光啊德光,”她对着寒风低语,“你想当汉人的皇帝?可汉人就像这正月的冰河,表面冻得结实,底下全是能淹死狼的暗流……”
幽州城破之时,德光正在“狼牙关”巡视。他望着山下密密麻麻的女真骑兵,忽然想起耶律倍说过的“真正的征服靠让他们变成狼”。此刻,那些他想驯化成狼的汉人,却和女真、东丹遗民一起,变成了咬向他喉咙的群狼。
“元帅,幽州儒生反了!”耶律虎古浑身是血地冲来,“他们打开城门放女真军入城,还喊着‘驱逐胡虏,复我唐室’!”
德光握紧金龊箭,指甲刺破掌心。他看见远处的幽州城火光冲天,新挂的“大契丹南京”匾额正在火中坠落,砸在一具契丹士兵的尸体上,“南”字被鲜血浸透,宛如一个巨大的伤口。
“传我命令,”他咬牙切齿,“铁林军回城平叛,屠城三日——让汉人知道,得罪契丹狼的下场!”
虎古领命而去。德光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阿保机的葬礼上,耶律倍沉默的脸。那时他以为兄长是羊,现在才明白,羊从未存在过,草原上只有暂时收起利爪的狼,等着在最恰当的时机,撕开对手的喉咙。
他摸出怀中的“父皇帝之印”,印上的交龙纹己被血迹模糊。雪落在印玺上,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辽”字的笔画蜿蜒而下,像极了东丹国流出的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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