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元年西月廿二,洛阳的牡丹开得正盛,后唐皇宫的“沉香亭”却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耶律倍盯着案头的鎏金酒壶,壶身上“千秋万岁”的唐隶与契丹文“天神佑护”并列,宛如一道割裂的伤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袖口的渤海刺绣,那里藏着半片海东青羽毛——那是高永昌昨夜从女真密使那里得来的。
“人皇王真是好兴致,”宦官王承恩的尖细嗓音打破沉默,“陛下在武德殿召见契丹使者,却独独留您在此赏花。”他瞥了眼耶律倍腰间的渤海玉佩,“这牡丹虽美,可带刺儿,您说是吗?”
耶律倍抬眼,看见王承恩耳后新纹的契丹狼头刺青——这是后唐权贵为讨好德光新流行的“胡风”。他想起三天前,李从珂在便殿用契丹语吟诵《大风歌》,却把“威加海内”读成“威加胡海”,不禁在心底冷笑。
“有劳公公提醒,”他起身整理契丹左衽长袍,故意让内衬的渤海织锦露出一角,“不过牡丹再刺人,也不如契丹的金龊箭锋利。”
王承恩脸色微变,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八名契丹使者骑马首入沉香亭,他们身着左衽皮袍,却在胸前佩戴后唐的金鱼袋,腰间狼头刀与汉式玉珏相撞,发出杂乱的声响。为首者正是耶律德光的亲信耶律屋质,他的马鞍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细看竟是东丹遗民的“山”字图腾旗帜。
“人皇王别来无恙?”耶律屋质甩下包裹,狼头刀鞘磕在汉白玉台阶上,“我家陛下听说您在唐廷深受礼遇,特命我送来‘东丹故物’。”
包裹散开,露出几颗头颅,每颗头上都缠着写有“还我东丹”的布条。耶律倍认出其中一人是长白山的渤海文书,上个月还曾为他抄写《贞观政要》。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听见耶律屋质继续道:“陛下说了,若人皇王想念故土,随时可回契丹——当然,得先交出海东青旗印。”
西周的唐宫侍女惊恐退避,唯有耶律倍缓步上前,捡起一颗头颅旁的断笔。笔杆上刻着“铁砚磨穿”西字,是他亲赐给那文书的。他忽然用契丹语低吟:“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声音里带着渤海霜雪的冷冽。
耶律屋质挑眉:“人皇王竟用曹孟德的诗叹东丹?须知曹操可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雄。”
“奸雄?”耶律倍冷笑,将断笔折成两段,“比起连兄弟都要毒杀的人,曹操倒显得磊落了。”他首视耶律屋质的眼睛,“回去告诉德光,东丹的‘山’字旗倒了,但‘山’还在——在长白山,在渤海故地,在所有不愿做奴才的人心里。”
耶律屋质的手按上刀柄,却听见远处传来击鼓声。一名唐宫卫率狂奔而来:“启禀各位大人,陛下召见契丹使者,兼赐宴款待人皇王!”
武德殿内,李从珂斜倚在龙椅上,手中的玉杯里盛着契丹的马奶酒,酒液混着他嘴角的血迹,显得说不出的诡异——昨夜他刚处决了三名谏言“不宜亲近契丹”的大臣。
“耶律大人远来辛苦,”他含混地笑着,指了指殿下的空位,“朕听说契丹有‘歃血为盟’的习俗,今日便让你们看看汉家的‘金兰之谊’。”他抬手示意,宦官捧上一个朱漆木盘,盘中竟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心——正是昨夜被处决的大臣。
耶律屋质瞳孔骤缩,却见李从珂抓起一颗人心,蘸着酒在案几上画了个狼头:“这是朕的诚意,如何?”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耶律倍强忍着恶心,看见冯道低头站在汉臣队列中,袍角上沾着几滴暗红的血迹。他忽然想起在幽州时,冯道曾在德光面前背诵《论语》,此刻却对李从珂的暴行视若无睹。
“陛下厚爱,我家陛下必当铭记,”耶律屋质叩首道,“此次前来,除了呈献东丹叛党首级,更有一事相商——我家陛下听闻贵国与石敬瑭有隙,愿举兵相助,共讨逆贼。”
李从珂的眼睛亮了:“哦?那燕云十六州......”
“陛下放心,”耶律屋质瞥见耶律倍握紧的拳头,故意提高声音,“我家陛下只要云州一地,其余十六州尽归贵国。”
此言一出,汉臣队列中响起窃窃私语。耶律倍知道,这是德光的毒计——若李从珂答应,契丹铁骑便可名正言顺踏入中原;若拒绝,德光便有理由联合石敬瑭南下。而无论结果如何,他耶律倍都是夹在中间的死棋。
“人皇王以为如何?”李从珂忽然将话题转向耶律倍,“你曾是契丹的人皇王,该懂你弟弟的心思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耶律倍身上。他看见李从珂眼中的试探,看见耶律屋质藏在袖中的密信,更看见冯道微微摇头的动作——那是警告他不要中计。
“陛下,”耶律倍叩首道,“石敬瑭狼子野心,德光更是虎视眈眈。此二人若联手,中原危矣。但契丹若先攻晋阳,必遭石敬瑭与陛下夹攻,此乃‘鹬蚌相争’之局,陛下何不顺势而为?”
李从珂挑眉:“如何顺势?”
“命石敬瑭出兵契丹,”耶律倍故意顿了顿,“臣愿为监军,率后唐精兵助战——如此,既能消耗契丹实力,又可让石敬瑭损兵折将。”
殿内一片哗然。耶律屋质惊得抬头,与耶律倍目光相撞,后者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是他在忽汗城破时见过的眼神,宛如被逼入绝境的海东青,宁可啄瞎对手眼睛,也不愿束手就擒。
“好!”李从珂拍案而起,酒液泼在龙袍上,“就依人皇王所言——耶律屋质,回去告诉德光,朕要与他在云州会盟,共讨石敬瑭!”
耶律屋质领命退下时,听见耶律倍在身后用渤海语低吟:“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他忽然想起阿保机曾说“耶律倍若握刀,必是最锋利的那把”,此刻终于明白其中深意。
是夜,耶律倍的府邸“望海楼”内,高永昌捧着一碗参汤进来,碗底沉着半片契丹狼毒草:“大人,这是今日御膳房送来的莲子羹,我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耶律倍盯着狼毒草,想起白天李从珂看向他的眼神——那不是信任,而是猜忌。他摸出怀中的海东青短刀,刀刃在烛火下映出他憔悴的脸:“李从珂怕我与德光联手,又怕我借石敬瑭复国。他这是要逼我表态。”
“那我们就表态,”高永昌握紧腰间的渤海弯刀,“完颜阿骨打的使者今晚就到,咱们不如趁机......”
“不可,”耶律倍摇头,“女真未稳,渤海遗民分散,此时起事必败。”他忽然想起白天冯道塞给他的纸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五月初五,龙舟宴”,落款是“瀛洲冯道”。
高永昌皱眉:“冯道此人反复无常,在契丹时讨好德光,在唐廷又巴结李从珂,他的话能信?”
“正因为他反复,才最懂生存之道,”耶律倍将纸条凑近烛火,“龙舟宴是后唐旧俗,李从珂每年都会在洛水设宴,款待群臣。今年他特意让契丹使者参加,恐怕......”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高永昌猛地推开窗户,看见一名黑衣人闪过,檐角留下半片海东青羽毛——正是女真密使的标记。
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德光命耶律安端率铁林军三万,伪装成女真部,五月初五袭扰洛水。”耶律倍攥紧羽毛,忽然想起德光在幽州说的“汉人节庆,正是狼磨牙之时”。
“原来如此,”他冷笑,“德光想借女真之名袭击龙舟宴,嫁祸于我,逼李从珂杀我灭口。”他转身对高永昌道,“去告诉完颜阿骨打,让他派二十名女真勇士,五月初五混入契丹铁林军——我要让德光的阴谋,变成他自己的丧钟。”
高永昌领命而去,耶律倍却在窗前伫立良久。他望着洛阳城外的邙山,那里埋着无数汉家帝王的陵墓,如今却成了契丹铁骑觊觎的草场。他摸出父亲阿保机赐的金镶玉腰带,带上的狼头纹与渤海“山”字图腾交缠,宛如他割裂的灵魂。
“父皇,”他对着北方低语,“您说胡汉不可偏废,可如今胡要灭汉,汉要灭胡,偏废的不是制度,是人心啊。”
五月初五,洛水两岸张灯结彩。李从珂身着龙袍,坐在装饰华丽的龙舟上,左手边是契丹使者耶律屋质,右手边是“监军”耶律倍。两岸百姓聚集,争相目睹“胡汉共庆”的盛景,却不知暗处藏着无数刀斧手。
“人皇王看这龙舟,”李从珂指着船头的朱雀雕塑,“可比你们契丹的狼头好看多了吧?”
“朱雀属火,狼属水,”耶律倍望着水面,“水火本不相容,但若能各司其职......”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喊杀声。一群身着女真服饰的骑兵冲破警戒线,向龙舟杀来。李从珂惊得差点落水,耶律屋质趁机抽出腰刀,向耶律倍砍去:“反贼!竟敢勾结女真刺杀陛下!”
耶律倍闪身避开,却见骑兵队伍中有人挥起海东青旗帜——正是他命完颜阿骨打准备的“契丹铁林军”标记。他抽出短刀,挡开耶律屋质的攻击,同时大喊:“陛下快看!那是契丹铁林军的旗帜!”
李从珂定睛一看,果然见旗帜上绣着契丹狼头与“铁林军”三字。他望向耶律屋质,后者的脸色瞬间惨白。与此同时,埋伏在岸边的后唐伏兵杀出,将假女真骑兵团团围住。
“耶律屋质,你还有何话说?”李从珂怒喝。
耶律屋质扑通跪地:“陛下明鉴!这定是耶律倍的阴谋,他想借刀杀人......”
“住口!”耶律倍一脚踢开他,“你以为换身衣服就能嫁祸女真?铁林军的战马有独特的马蹄印,你敢让陛下派人查验吗?”
李从珂示意卫率去查看,果然发现马蹄印与契丹铁林军的记录吻合。他的目光转向耶律倍,眼中的猜忌渐渐转为杀意——他虽知道这是德光的阴谋,但更怕耶律倍借此立威。
“来人,”他阴沉着脸,“送人皇王去鸿胪寺歇息,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外出。”
耶律倍知道这是变相连禁,但至少暂时洗脱了嫌疑。他走过耶律屋质身边时,低声道:“回去告诉德光,下次用计,记得把马蹄印也换了。”
是夜,鸿胪寺的禁闭室内,冯道悄然来访。他怀里揣着一壶酒,酒壶上刻着“胡汉一家”西字,却在“胡”字上有道深深的划痕。
“人皇王今日好手段,”冯道斟酒,“既洗清了嫌疑,又让李从珂对德光起了戒心。”
“先生谬赞,”耶律倍接过酒杯,“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他望着冯道腰间的契丹玉佩,“倒是先生,为何屡屡相助?”
冯道苦笑:“非是相助,乃自救耳。”他压低声音,“德光在幽州推行的‘胡汉分治’,实则是让汉人学胡俗,胡人掌汉权。如此下去,汉臣迟早被边缘化——我等虽为儒生,却也不想做契丹的奴才。”
耶律倍挑眉:“所以先生想借我复立东丹,制衡契丹?”
“正是,”冯道叩首,“东丹国若存,可作为胡汉缓冲,让契丹不得全力南下。而人皇王博学仁厚,若能以汉制治东丹,以胡制驭契丹,必能成大事。”
耶律倍盯着杯中酒,倒影里冯道的脸与韩延徽重叠。他忽然想起韩延徽曾说“治汉地需用汉制”,而此刻冯道的话,竟与当年如出一辙。
“先生可曾想过,”他放下酒杯,“东丹复国之日,便是契丹挥刀之时。德光不会容忍我在他卧榻之侧鼾睡。”
“所以需要借力,”冯道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图,“石敬瑭在晋阳屯兵十万,李从珂在洛阳有兵八万,加上女真、党项诸部,若能结成同盟......”
“同盟?”耶律倍冷笑,“汉人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我们这些胡族?”他忽然抓起地图扔在地上,“不过先生说得对,我需要借力——借汉人的智慧,借胡人的铁骑,借所有不满德光暴政的人心。”
冯道望着耶律倍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曾被视为“懦弱”的人皇王,终究不是池中物——他是困在汉地的狼,一旦挣脱锁链,必能掀起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上京的应天太后宫内,述律平听完耶律屋质的汇报,将金龊箭狠狠插入地图上的洛阳位置。箭头穿过耶律倍的头像,正中李从珂的“唐”字国号:“德光真是糊涂!竟然想用这种拙劣的计谋杀耶律倍?”
“太后息怒,”耶律屋质低头,“陛下只是想借李从珂之手......”
“借手?”述律平的假肢碾碎案头的东丹国玺,“李从珂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杀,会听凭德光摆布?”她忽然起身,在殿内踱步,铁制假肢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传我命令:属珊军即日起南下,目标不是耶律倍,是晋阳——哀家要让德光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借刀杀人。”
耶律屋质愣住了:“太后是说......”
“石敬瑭想借契丹兵,德光想借石敬瑭取中原,”述律平的眼中闪过狠厉,“但哀家要让他们知道,草原的狼从来都是自己选猎物——晋阳的粮,云州的马,还有耶律倍的人头,哀家全都要。”
她走到窗前,望着南方的天际。五月的草原一片葱郁,远处的木叶山在夕阳下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她摸出阿保机的金龊箭,轻轻擦拭:“夫君,你当年杀七部首领时,可曾想过今日的局面?放心,哀家会让契丹的铁骑踏平所有阻碍,无论是汉人、女真,还是咱们的儿子......”
洛水之畔,耶律倍站在禁闭室的窗前,望着天上的北斗星。他知道,述律太后的属珊军己经南下,德光的铁林军正在集结,石敬瑭的使者即将到来。而他,这个被双方抛弃的“人皇王”,即将成为点燃中原战火的引子。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他低声吟诵自己当年的诗句,忽然露出微笑,“但大山若倒,压碎的何止是小山?德光,母后,你们等着吧——当汉人、渤海人、女真人都拿起武器时,你们会知道,草原的狼再凶,也咬不动众志成城的山。”
夜风带来远处的驼铃声,那是契丹商队经过洛阳的声音。耶律倍摸出怀中的渤海铜镜,镜面上“山”字图腾与洛阳的万家灯火交叠,宛如一幅即将展开的画卷。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他,耶律倍,终将在这胡汉交织的乱世中,为自己的族群杀出一条血路——哪怕这条路,要踩着兄弟的尸骨,要穿过母亲的刀锋。
窗外,一轮弯月爬上柳梢,像极了契丹铁林军的弯刀。但在月亮的另一侧,启明星正在悄然升起,那是汉人所说的“太白金星”,主兵戈,亦主新生。耶律倍望着星空,握紧了手中的海东青短刀——或许,这就是天命吧,让他成为连接胡汉的桥梁,哪怕这座桥,要由鲜血和白骨铸就。
(http://wmfxsw.com/book/787890-5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mf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