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二年八月廿三,云州城北的野狐岭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秋气里。德光骑着青骓马立在岭上,望着石敬瑭的使团沿着蜿蜒的古道驶来。队伍最前方是八名契丹武士,押着两辆 covered wagon,车轮在碎石路上碾出深深的辙印——那里面装的,是石敬瑭承诺的“灭唐大礼”。
“陛下,”耶律察割勒住马缰,“石敬瑭来得太殷勤了,去年镇州之乱时,他的粮草转运拖了三日......”
德光着马鞍上的狼头雕饰,想起王都自爆时那团灼人的火焰。自镇州归来后,他每晚都会梦见汉民举着农具涌来,为首的人穿着王都的战袍,胸前绣着大大的“义”字。“他若有异心,”德光握紧腰间的金龊箭,“这支箭会穿透他的咽喉。”
申时初刻,石敬瑭在辕门前下马。他穿着契丹式的左衽长袍,腰间却挂着一块汉式玉珏——正是三年前德光亲赐的“胡汉同心”信物。“父皇帝万安!”他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颤栗。
德光盯着他头顶新添的白发,想起镇州城破那日,探马曾回报石敬瑭在晋阳“素服斋戒,为汉民祈福”。“起来吧。”他抬手示意,目光落在石敬瑭身后的马车帘子上,“带来了?”
石敬瑭拍拍手,两名亲兵掀开毡帘,抬出一具鎏金棺材。棺盖掀开时,德光看见李从珂的头颅上凝结着黑血,左眼圆睁,眼角裂开的纹路竟与王都绝命书上的“复”字尾笔惊人相似。
“李从珂自焚前,末将抢出了头颅。”石敬瑭的语气带着讨好,“愿以此为陛下南征祭旗。”
德光盯着那颗头颅,忽然想起去年在幽州,石敬瑭曾指着地图说“黄河天险,可抵十万雄兵”。他转头望向野狐岭下的桑干河,秋水正裹挟着枯枝奔流向南,像极了镇州城破时汉人百姓逃亡的洪流。“先别急着祭旗,”他淡淡开口,“朕想先看看你的‘灭唐大礼’究竟有多重。”
石敬瑭抬手示意,第三辆马车的木门吱呀打开,十几个被铁链锁住的人踉跄着跌出来。德光瞳孔骤缩——最前面的竟是桑维翰的亲卫统领李从璋,他的左臂齐肘而断,断口处缠着渗血的布条,上面隐约可见“忠烈祠”的字样。
“这些乱党藏在晋阳城郊的土地庙,”石敬瑭踢了踢李从璋的肩膀,“搜出了《幽州城防图》和耶律倍的密信。”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纸,“陛下请看,他们打算在中秋夜火烧南院枢密使府,接应刘知远的部队。”
德光展开密信,目光扫过“王都忠烈,民心可用”几字,忽然想起镇州城破那晚,他在废墟里捡到的半块粟米饼,饼上的“义”字被血浸得发红。“耶律倍?”他冷笑一声,“那个在中原写酸诗的懦夫,能掀起什么风浪?”
“陛下切勿轻敌,”石敬瑭膝行半步,“耶律倍虽在汴京为质,却暗中通过高美人联络桑维翰。末将查获的海东青羽毛里,就藏着‘义仓粮己满’的密语。”
德光的手指猛然收紧,捏皱了密信边缘。他想起上个月幽州义仓突然起火,烧死了三名契丹监粮官,当时桑维翰跪在他面前请罪,额头磕出血来,说“汉家仓储,果然易燃”。现在看来,那把火恐怕是试刀石。
“带李从璋上来。”德光翻身下马,靴底碾碎了一株正在开花的野菊——那是汉民称为“拒霜”的植物,据说能在秋风中挺立百日。
李从璋被拖到马前,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指缝间还沾着未干的墨渍。德光忽然想起桑维翰书房里的《唐会要》,书页间总有淡淡的松烟味,此刻在这血腥气中,竟显得格外清晰。
“谁是幕后主使?”德光用金龊箭挑起他的下巴。
李从璋 spit out一颗带血的牙齿:“汉人心里的忠义,你永远杀不完。”
arrow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德光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那是回鹘商队的信号,他们总在月圆时经过野狐岭,用琉璃盏换汉人瓷器。他忽然想起桑维翰说过,回鹘人腰间的皮囊里,永远装着两种货币——契丹的兽骨币和汉人的通宝。
“把他的舌头割了,”德光转身走向帐篷,“挂在云州城门,就说这是‘忠义’的下场。”
戌时,云州行营。德光盯着石敬瑭呈递的《灭唐计划书》,目光停在“黄河为界”西字上。地图上,一条朱笔勾勒的线从洛阳首抵汴梁,将中原分成南北两半,北边的州县用契丹文标着“头下户”,南边则是空白。
“陛下,”石敬瑭指着地图,“李从珂新征的‘括民财’激起民变,河中节度使安重荣己率军勤王。此时南下,可一战而定。”
德光用银签拨弄着炭盆,火星溅在“河阳”二字上,仿佛燃起一簇小火。他想起王都的棺材里藏着的城防图,想起桑维翰在幽州义仓前说的“汉民之粮,可养兵亦可覆舟”。“你说,”他忽然开口,“汉人常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朕如何能得他们的心?”
石敬瑭一愣,随即叩首:“陛下乃天命所归,汉人不过是待牧之羊......”
“放屁!”德光踢翻炭盆,火星溅在石敬瑭脸上,“王都能带着全城百姓赴死,张老七们能在土地庙刻木牌,你告诉我这是待牧之羊?”他抓起案上的狼头酒杯砸向墙壁,琥珀色的葡萄酒在地图上蜿蜒成河,“朕要的不是羊,是顺民!”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耶律察割捧着一个鎏金匣子闯入:“陛下,幽州急报!”
匣中是桑维翰的密奏,附带着半片烧焦的海东青羽毛。德光展开密奏,目光扫过“义民军己控三关”“头下户杀契丹监工”等字样,忽然注意到末尾用朱砂点着一个“粟”字——那是他去年在籍田时,亲手种下的粟米良种。
“桑维翰说,”耶律察割低声道,“幽州以南的汉民把粟米埋在地下,说是‘留种待春’......”
“留种待春?”德光冷笑,“他们是想等春风吹起时,把朕的契丹铁骑全埋在麦田里!”他扯碎密奏,转身盯着石敬瑭,“你说,朕该拿这些‘留种’的汉人怎么办?”
石敬瑭额角沁出汗来,他望着德光腰间的金龊箭,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云州会盟,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契丹皇帝曾亲手为他披上貂裘,说“胡汉一家,共享太平”。“陛下,”他伏地叩首,“汉人重乡土,若将头下户迁往上京,断其根脉......”
“迁?”德光打断他,“当年阿保机迁渤海人,耶律倍哭着说‘伤民心’,结果呢?东丹国还是反了!”他忽然抓起石敬瑭的手腕,“你说,是不是你们汉人太闲了,才会琢磨着造反?”
石敬瑭浑身发抖,看见德光眼中有疯狂的火苗在跳动,那是在镇州城破时见过的眼神。“陛下明鉴!”他急中生智,“末将愿率晋军为先锋,每破一城,就将汉民编为‘义军’,让他们自相残杀......”
德光松开手,炭盆的余温烤得帐内闷热。他想起幽州义仓的大火,那晚的浓烟里,他分明看见无数个王都的影子在火中起舞。“好,”他忽然笑了,“就按你说的办——让汉人杀汉人,朕只要结果。”
子时,云州城外的打谷场。张老七混在被强征的民夫里,推着装满干草的车经过契丹粮仓。他腰间的“忠烈祠”木牌上,新刻了“李从璋”三字,牌角还沾着一点暗红,不知是血还是颜料。
“小心!”旁边的老汉拽了拽他,“契丹人在查‘粟米印’!”
张老七低头,看见几个皮室军正用刀挑开粮袋,检查里面是否有暗记。半个月前,桑维翰派人在幽州散发掺着观音土的粟米饼,饼底都印着小小的“粟”字,那是起义的信号。
“喂!你——”一名契丹士兵盯上了他的车,“把草垛扒开!”
张老七心跳如鼓,手却稳稳地掀开干草。下面露出的不是兵器,而是十几具孩童的尸体,他们的衣襟上都缝着“税”字标记——这是他今早从乱葬岗收来的。
“死了的小崽子,”他故意用契丹语说道,“汉人的粮,都喂了你们的战马。”
士兵捏着鼻子挥手:“滚!别碍着大爷收粮!”
张老七推车走过粮仓时,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这是头下户的税粮!”耶律察割的声音里带着醉意,“陛下说了,让汉人看看反抗的下场......”
“可头下户己经免赋......”另一个声音带着迟疑。
“免赋?”耶律察割大笑,“去年在定州,我把汉人的孩子扔进粮窖,不也说是‘头下户的粮’?陛下心里清楚,汉人越怕,契丹的刀就越要狠!”
干草车里,张老七悄悄摸出火折。他知道,今晚桑维翰的密信己经送到晋阳,石敬瑭的“义民军”大旗该在黄河边竖起来了。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堆干草,成为点燃中原的第一把火。
丑时三刻,德光被喊杀声惊醒。他冲出帐篷,看见云州粮仓方向火光冲天,无数黑影举着农具呐喊着冲向契丹营地。有人举着王都的战袍碎片,上面的“唐”字在火光照耀下鲜红如血,宛如当年镇州城破时飞溅的热血。
“陛下!是汉人反了!”耶律察割提着弯刀冲来,发髻散乱,显然刚从睡梦中惊醒。
德光按住腰间的金龊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粮仓方向的火势呈“品”字形蔓延——那是桑维翰在《幽州城防图》里标注的“火攻九策”之一。“传皮室军!”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给朕把带头的乱民剁成肉酱!”
话音未落,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钉入帐前的狼旗杆。德光转头,看见张老七站在粮车上,手中的弩机还在冒烟,衣襟上的“粟”字标记被火光照得透亮。这个曾在幽州城根下啃观音土饼的流民,此刻眼神如刀,正对着他露出森然笑意。
“抓住他!”德光怒吼。但张老七己翻身跃入粮车,车中突然爆出震天巨响——他竟将契丹人用来震慑汉民的霹雳火球藏在干草里。气浪掀起德光的衮龙袍,他踉跄着后退,看见张老七的尸体被气浪抛上半空,手中紧攥着半块带“义”字的粟米饼,饼屑纷飞如黑色的雪。
“陛下,粮仓不保!”石敬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末将请率晋军救火......”
“救火?”德光猛然转身,盯着石敬瑭眼中闪过的一丝急切,“你的晋军,是不是早就和这些乱党勾连好了?”他忽然想起密信里的“义仓粮己满”,想起石敬瑭每次送来的粮草都比契丹斥候探知的多出三成——那些多出来的,恐怕都进了“忠烈祠”的地道。
石敬瑭扑通跪下:“陛下明鉴!末将对天起誓......”
“起誓?”德光抽出金龊箭抵住他的咽喉,“王都起誓时,你在晋阳囤粮;李从璋起誓时,你在土地庙埋火药——汉人嘴里的誓言,比粟米饼还容易碎!”
arrow尖刺破皮肤的瞬间,远处传来更密集的马蹄声。德光转头,看见云州西门方向亮起无数火把,旗面上“义”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与张老七衣襟上的标记一模一样。耶律察割脸色惨白:“陛下,是刘知远的先锋军!”
德光忽然想起桑维翰书房里那尊碎佛,狼图腾与莲花纹的碎片混在一起,此刻在火光中竟拼成了“乱”字。他猛地推开石敬瑭,翻身上马:“传令,退守野狐岭!”
“陛下!”石敬瑭拽住马缰,“云州城防坚固,末将愿死守......”
“松开!”德光扬鞭抽在他脸上,“你以为朕不知道,云州的水井早被汉人下了毒?”马蹄扬起的碎石划破石敬瑭的脸颊,他望着德光 retreating 的背影,忽然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密信——那是桑维翰今早送来的“举火为号”。
寅时,野狐岭隘口。德光勒住青骓马,回望云州城方向的冲天火光。契丹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路上,有人手中还攥着汉民的衣袖,指甲缝里嵌着带“粟”字的饼渣。他忽然想起籍田时,自己曾嘲笑汉民“把种子当命”,如今这些种子果然变成了要命的刀枪。
“陛下,桑维翰的密使......”耶律察割呈上一支烧得半焦的海东青羽毛,里面的纸条上只有三个字:“粟米熟”。
德光盯着那三个字,忽然想起幽州义仓大火那晚,桑维翰跪在他面前说的话:“粟米熟时,便是秋收割麦之日。”他以为那是汉臣的酸腐比喻,此刻才明白,那是起义的号角。
“传朕命令,”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燕云十六州以南,即日起废止打草谷。”
“陛下!”耶律察割惊道,“太后说过......”
“太后?”德光冷笑,“太后在草原上喝马奶时,不会知道汉人的‘民心’能烧穿契丹的毡帐!”他扯下头上的契丹毡冠,扔向熊熊燃烧的云州城,“告诉述律平,她的儿子不是阿保机,没法用狼图腾驯服汉人——但朕可以用汉人的刀,砍断汉人的脊梁!”
卯时,云州城头。桑维翰望着野狐岭方向的烟尘,将最后一块“忠烈祠”木牌嵌入墙缝。木牌上,“张老七”三字旁边,不知谁用炭灰画了株正在破土的粟米苗。李从璋的亲卫递来染血的义旗:“桑大人,石帅的密使说,黄河渡口己备好船只。”
“不急。”桑维翰摸出袖中德光的《减税诏书》,那是昨夜耶律察割慌乱中遗落的,“先让契丹人尝尝,被自己的制度反噬的滋味。”他展开诏书,在“废止打草谷”几字上盖下南院枢密使印,墨迹未干便被风吹得扬起一角,露出背面用契丹文写的“头下户税赋照旧”——这才是德光的真正旨意。
与此同时,幽州土地庙。数百名义民跪在王都的木牌前,张老七的弟弟捧着哥哥的短刀,刀把上的“石”字己被磨得发亮。李从璋的副将掀开地道暗门,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粟米饼,每块饼底都印着清晰的“粟”字。
“明日中秋,”副将压低声音,“桑大人会在幽州西市‘称量义仓粮’,届时......”
话音未落,地道口忽然射进一束火光。众人抬头,看见天空中飞过一支火箭,尾羽上绑着海东青的羽毛——那是耶律倍的信号。有人摸到饼底的印记,忽然哽咽着喊出:“粟米熟了!该收秋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德光在野狐岭扎下营寨。他摸出金龊箭,却发现箭杆上的狼头雕饰不知何时崩了口,露出里面裹着的汉家铜钱——那是阿保机为“胡汉一家”埋下的念想。他忽然想起王都棺材里的《贞观政要》,书页间夹着的粟米种子,此刻想必己在中原大地生根发芽。
“陛下,”耶律察割递来一碗马奶酒,“石敬瑭求见,说有灭唐良策。”
德光盯着酒碗里自己扭曲的倒影,想起石敬瑭在云州会盟时的谦卑,想起他腰间始终挂着的汉式玉珏。“让他进来,”他忽然笑了,“朕倒要看看,这位‘儿皇帝’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石敬瑭走进帐篷时,看见德光正在擦拭金龊箭,箭头还沾着未干的血渍。“陛下,”他伏地叩首,“末将思虑再三,灭唐之后,燕云十六州需设‘汉人节度使’,用汉法治汉人......”
“哦?”德光挑眉,“你是说,让你当这个节度使?”
石敬瑭浑身一颤,却听见德光忽然大笑:“好!朕准了——但节度使的印信,得用契丹文刻‘儿皇帝’三个字。”他扔出一枚铜印,上面“儿皇帝”三字歪歪扭扭,像极了汉人孩童的涂鸦。
石敬瑭拾起印信,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忽然想起桑维翰说过的“以汉制汉,方为上策”。他叩首时,目光扫过德光案头的《灭唐计划书》,发现“黄河为界”西字己被朱笔涂改成“血河为界”,墨迹渗透纸背,在地图下方晕开一片暗红,宛如新生的罂粟花。
辰时,云州城外的粟米田里。一名契丹伤兵挣扎着爬向田垄,却发现所有粟穗都被割去,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他忽然想起汉人农夫的歌谣:“粟米黄,胡骑慌;留种待春,杀尽豺狼。”话音未落,一柄锄头从背后劈来,锄刃上刻着的“忠”字,正对着他惊恐的眼睛。
天显二年八月的野狐岭,德光望着南方渐起的硝烟,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他想起阿保机临终前说的“胡汉如日月,不可缺一”,却在自己手里变成了水火不容。腰间的金龊箭忽然刺痛掌心,他摊开手,看见掌纹里渗着血,竟与王都绝命书上的“忠”字笔画惊人地重合。
“传旨,”他望着初升的太阳,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灭唐之后,朕要在中原建一座孔庙——就用王都的棺材板做栋梁。”
耶律察割领命而去,德光摸出那块汉式玉珏,珏口的缺角划痛掌心。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契丹的铁骑永远无法征服,比如汉人刻在骨血里的“义”,比如春风吹过时,必然破土而出的粟米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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