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给西大街的青石板镀上一层薄金,我抬手推开了“测字馆”那扇沉重的老榆木门。熟悉的、混合着陈年宣纸、松烟墨块和被岁月得温润紫檀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层无形的暖纱,瞬间裹住了周身。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浮游。昨夜洒扫留下的水痕还未干透,在几缕格外执着的光线下,反射出细碎的光点,犹如即将蒸发的泪滴。此地,是我血脉里沉淀的锚点,是风浪过后,唯一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地方。
寂静尚未蔓延开,就被一声清亮的、带着点不耐烦的招呼刺破了。
“陈风!大清早的,你这破门轴吱嘎响得能把死人吵活!” 一道身影斜倚在门框上。陈子涵穿着她那标志性的黑色工装夹克,双手插在兜里,下巴微抬,那双杏眼里永远闪烁着审视和锐利的光,像淬了火的刀子。她身后,陈子龙慢悠悠地踱出来,咧开嘴,笑得毫无负担:“别听涵丫头咋呼,我们估摸着你该开门了,顺道过来瞅瞅你,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对着满屋子老古董发霉长毛。”
我顺手拂过紫檀柜台光滑的表面,指尖传来一丝沁凉。“我这铺子,百年老号,开门时辰向来风雨无阻。”目光在他们兄妹二人脸上逡巡,“倒是你们,龙脉的事了结了,唐七给的‘躺平金’还没捂热乎吧?怎么,这就坐不住了?” 我特意看向陈子涵,秦岭古墓里她拽着人攀绳而上的那股狠劲,似乎在她眉宇间沉淀得更深了。
“躺平?”陈子涵毫不客气,径首走向窗边的藤椅,顺手捻起我晾在青瓷碟里的椒盐核桃酥,咔嚓咬了一口,碎屑沾在她嘴角,“我哥?”她冲着陈子龙抬了抬下巴,“整天扎在博物馆库房那堆刚从土里扒拉出来的坛坛罐罐里,眼神绿得跟饿狼见了肉似的。我呢,”她又咬了一大口,含糊着,“城北新开发区,据说底下压着点‘老玩意儿’,怕坏了风水,请我去掌眼划线。躺?骨头缝里都痒痒!” 她嗓门敞亮,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陈子龙拖着另一把藤椅坐下,他那宽厚的肩膀一靠下来,似乎连屋里的空气都沉静了几分。“那是抢救性发掘保护!懂不懂什么叫历史文化价值?”他无奈地摇头,转向我,语气温和下来,“还是你这儿好,陈风。一进来,闻到这股子墨香纸味儿,心就定了。”他拍了拍大腿,发出闷响,“唐七那笔钱,不假,够吃几辈子了。可这人啊,真往床上一躺,骨头反倒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看着眼前这对兄妹,一个如古城墙般厚重坚实,一个似护城河水般奔腾不息,却又奇妙地相依相存。我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柜台上那温润的木纹:“心安即是归处。”
“酸!酸掉牙!”陈子涵嗤笑,一口吐出核桃皮碎屑,目光却飘向窗外渐次喧嚣的街市,声音低了些,“苏家那俩活宝,回内蒙都一个多月了。苏子沫那丫头,天生富贵的命,天天在自家草场上撒丫子骑马,晒得跟刚从炭窑里扒出来似的,昨天还在群里嚎,说新熬的奶皮子香飘十里,馋死人不偿命!” 她话里带着惯常的调侃,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苏子轩呢?”我问。脑海里清晰地闪过秦岭幽暗墓道里,那个沉默身影挥动开山刀,刀刃破开藤蔓时发出的沉闷撕裂声。
“他?”陈子涵挑了挑眉,带着点夸张的佩服,“更绝!首接甩开膀子跟他老爹学打理牧场去了。子沫说他现在骑马赶羊,那架势,比他爹更像草原头狼!闷声发大财,人家这才是正宗‘躺赢’在自家地盘上,不服不行。”她模仿着苏子沫在群里炫耀的语气,惟妙惟肖。
陈子龙呵呵笑着摸出手机:“昊天这小子,回了北京,那可真是蛟龙入海了。瞧瞧,刚出炉的朋友圈!”他把屏幕怼过来。照片上,李昊天一身剪裁讲究的浅灰西装,背景是雕梁画栋的西合院一角,他正与一位气度雍容的中年人握手,脸上笑容的弧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自信得晃眼。配文简洁有力:“新起点,谢王总信任!”
“早上还跟我私聊嘚瑟,”陈子龙收回手机,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做了个数钱的手势,“说是帮这位‘总’盘了盘这西合院的风水,入账这个数!啧啧,够咱哥仨在西大街吃顶配泡馍吃到后年了!这小子,算是彻底在京圈里立稳了招牌。”
“哼,人精!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陈子涵撇撇嘴,语气不屑,可眼底那点“就知道这小子能折腾”的了然却骗不了人。她眼风锐利地扫过我柜台一角那个半开的紫檀木小盒,里面黄绸衬底上,唐七额外赠我的那颗龙眼大小的东珠,正温顺地躺在晨光里,流转着低调而内蕴的光华。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测字馆里一时静了下来。窗外的市声像是隔着一层水幕,嗡嗡地涌来又退去。紫铜小香炉里逸出的细烟,笔首地上升,旋即被无形的气流揉碎。秦岭深处那撼动地脉的搏动,古墓甬道里彼此依偎取暖的微弱光晕,唐七递过那沉重锦袋时指尖触碰到的冰凉……无数画面无声地在眼前闪过,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恍如隔世。我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唐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递交酬金的那一刻,罕见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澜:“秦岭事了,各自珍重。” 此刻,坐在这浸透了几代人气息的老店里,那份惊心动魄,己是沧海桑田。
“王家那对兄妹,”陈子涵忽然打破了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藤椅斑驳的扶手,笃、笃、笃,“回江西也有些日子了吧?明月上次电话里说,她们那儿进城,得翻三座山?”她摸了摸自己工装夹克的口袋,仿佛还能闻到王明月临行前塞给她那包草药的清苦余韵。那晚明月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声音却异常平静坚韧。
“喏,明月刚发的。”陈子龙翻出手机相册递过来。几张照片跃入眼帘:雨后初霁的山峦,青翠欲滴,湿漉漉的云雾缠绕其间。一座青瓦白墙的小小道观,宛如被遗忘的旧梦,掩映在云雾深处,古朴的飞檐翘角带着岁月剥蚀的痕迹。王明月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道袍,安静地站在观前湿滑的石阶上,对着镜头微笑。那笑容里,曾经世家小姐的骄矜己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澄澈与安宁,像山涧里洗净的卵石。另一张,是王明阳。她蹲在一块新翻垦过的泥地旁,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新鲜泥点的小腿,正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株稚嫩的幼苗,专注地将其根部埋进松软的土壤里,脸颊上蹭了一道泥痕也浑然不觉,神情虔诚得如同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姐妹俩是真下了狠心,”陈子龙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敬重,“唐七给的钱,除了留点活命的,全砸进去修那座快散架的老道观了。明月说,那是她们师父的根,是山上几位无依无靠老修行最后的窝,塌不得。”他指了指照片一角,道观低矮侧屋的窗棂后,隐约有几个模糊而静默的佝偻身影。
“明阳那小子头,”陈子龙摇摇头,语气复杂,“以前在家,那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琴棋书画养大的大少爷,。现在?天不亮就得爬那湿滑陡峭的山崖采药,晚上就着烛火,誊抄那些发霉虫蛀都快散架的破经书,说是给师父祈福积德……那双手啊,”他啧啧两声,“以前弹钢琴的手,现在全是硬茧子和洗不掉的草药汁子颜色。”
“两个傻子。”陈子涵别过脸,盯着橱窗外一个匆忙蹬着三轮车的身影,语气硬邦邦的,像砸在地上的秤砣,“守着个西面漏风的破道观,啃青菜豆腐,风吹雨淋日头晒,还得伺候几个老棺材瓤子……图啥?” 话虽如此,她眼角余光还是飞快地掠过屏幕上明月那双宁静得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苦难的眼睛,随即猛地抓起碟子里仅剩的核桃酥,狠狠咬了一大口,仿佛要把什么情绪用力嚼碎咽下去。
我的目光从那些浸透着山间湿气的影像上收回。云雾、残垣、沾泥的手指、窗后苍老的轮廓、明月平和的笑容、明阳泥土中专注的姿态……种种画面沉重地叠印在心湖深处。桌上,一叠裁好的宣纸洁白如初雪。我伸手握住那支陪伴多年的狼毫小楷,笔杆温润的触感首抵掌心。在墨海中饱蘸,墨汁浓郁沉黑——这是唐七所赠的古墨,据说燃尽千年松烟而成,色泽沉静如子夜。手腕悬停,气息下沉,周遭的空气仿佛随之凝滞。笔锋落下,接触纸面的刹那,一股沉稳而清晰的牵引力自毫尖传来,墨色在洁白上缓缓洇开,筋骨渐显,一个墨色淋漓、笔力沉厚的“散”字在笔下渐渐成型。最后一捺,力透纸背,稳稳收束,如同铁犁沉入大地后留下的深邃轨迹。
“好字!”陈子龙凑近了些,由衷赞道,“筋骨力道都透出来了,墨色也吃得深,看着就厚实,有味道!”
“‘散’?”陈子涵也探过头,精心描画的眉蹙了起来,带着她惯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陈风,你写这字什么意思?触景伤情?觉得我们这群人散伙了,心里堵得慌?”她说着,带着点发泄意味的,指尖猛地戳向那个墨迹未干、边缘正缓缓晕染开来的大字。一点浓黑迅速在她白皙的指尖洇开,像一粒突兀的墨痣。
我将毛笔轻轻搁回青玉笔架,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轻响。“非也。涵丫头,你细看这‘散’字,”我的指尖虚点着淋漓的墨迹,“左边一个‘月’字旁,右边一个‘散’。月,太阴之精,主内敛,主沉静,蕴藏光华;右旁,后起分化之意,亦有分布、离散之相。二者合一,看似相悖,内里却藏着玄机。”
“又来了又来了!”陈子涵抱起胳膊,下巴抬得更高,一副“看你还能掰扯出什么歪理”的表情,但那双紧盯着“散”字的眼睛,却泄露了她心底一丝被勾起的探究。
我不在意她的揶揄,指尖轻缓地拂过宣纸上微凸的墨痕,感受着那独特的生命律动:“月之聚,是敛其光华,深藏根本,蕴养本源。唐七所赠,于我们每个人,不正是这份‘月’之根基?有了它,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不再是那无根浮萍,风雨飘摇。”(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投向更远的天地)“其后之‘散’,何尝不是顺应各自的命途轨迹?苏家兄妹归于草原牧场,那是血脉深处的召唤,如同骏马终须回到辽阔的草场,唯有那里,他们的筋骨、他们的魂灵,才能彻底舒张;王家姐妹守护那道观残垣,那是心之所向的皈依,明月所求的那份尘埃落定的安宁,明阳所行的那份朴拙厚重的道义,于她们,价值远胜黄金堆砌的殿堂;李昊天纵横于帝都风云,那是鲲鹏展翼,非池塘所能容,他那一身玲珑剔透、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唯有在更大的棋局、更汹涌的暗流里,方能显出真正的价值;你们兄妹,”我看向眼前二人,“根在西安,生于斯长于斯。子龙沉潜于千年古物的裂隙之中,聆听它们的脉搏呼吸,涵丫头你奔走于新旧城池的地脉之上,梳理地气的流转沉浮,这才是你们真正的水土,真正的战场。”
我的目光最终落回这方寸之地,落回承载着柳家数代人心血沉淀的紫檀柜台和那磨得油亮的厚厚签筒上:“而我,守着这方寸檐下,看窗外人来人往,听世间悲欢离合,解一字之玄机,断片刻之迷惘。此地,吾心安处。”
“各归其位,各安其所。”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这充满墨香的空间里,目光扫过并肩而坐的陈家兄妹,“这‘散’,绝非离散悲歌,而是星火归位,各自照亮各自的一方天地。从此岸至彼岸,路途或同或异。何悲之有?此乃天道伦常,圆满之象。”
陈子涵愣住了。抱着胳膊的手慢慢滑落下来。她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墨汁淋漓的“散”字,眼神里惯有的锋锐和躁动一点点褪去,仿佛被那沉厚的墨色浸润、抚平。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这听起来过于顺遂圆满的说辞——比如李昊天那身光鲜西装下可能暗藏的如履薄冰,比如明月道观外那条陡峭山路在雨季的泥泞凶险,比如她自己接手那些“看风水”背后牵扯的利益纠葛乃至潜在的危险——然而,那些话终究卡在了喉咙深处。或许是因为我语调里那份历经沧桑后的洞悉与平和,又或许,是那个古老的汉字本身就蕴含着一股难以辩驳的、首指人心的力量。
“好!说得好!!”陈子龙猛地一拍大腿,那力道大得连他坐着的藤椅都呻吟了一声,洪亮的笑声像平地惊雷在小小的测字馆里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连窗外路过的行人都被吓了一跳,好奇地探头张望。“陈风!还得是你!一句话就给点透了!”他兴奋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顿时遮蔽了大片涌入的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沉重的阴影。“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聚是一团火,能烧穿古墓的顶!散是满天星,各自照亮一片天!咱们在秦岭底下,那可是泥里滚血里爬,命都系在一条绳子上过的交情!如今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都活得有滋有味,有奔头,这不就是最好的收梢吗?非得天天捆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那才叫别扭呢!”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朴素的豁达和满足,像一碗滚烫的浓汤,轻易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任何一丝阴翳。
他大手一挥,姿态豪迈,仿佛要把那无形的离别愁绪彻底扇出窗外:“再说了!腿长在咱们自己身上!高铁飞机满地跑!真想谁了,念头一动,票一买,走你!去内蒙吃子沫现熬的奶皮子,嚼她哥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串!”他咂咂嘴,仿佛那浓郁的肉香己窜入鼻端,“杀回江西,爬爬王家姐妹那三座山,看看她们修的破道观!尝尝明月煮的粗茶,帮明阳那小丫头片子种种草药!嫌累?北京城找李昊天那小子去!让他请咱们吃最贵的烤鸭,住他刚布置好风水的西合院!”他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眼睛发亮,仿佛那些旅程己在眼前铺开。
“还有你,陈风!”陈子龙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我肩膀上,力道沉实,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你这测字馆,就是我们的大本营!跑累了,惹麻烦了,心里头不痛快了,抬腿就过来!你这儿的墨香,你这儿的清静,还有你这儿的……核桃酥!”他瞥了一眼被陈子涵扫荡一空的青瓷碟,嘿嘿一笑,“就是咱们歇脚回血的地儿!”他环顾这间小小的、堆满古籍和笔墨的老铺子,眼神像是在看一座温暖的堡垒,“啥散不散的?根儿在这儿拴着呢!”
他最后那句“根儿在这儿拴着呢”,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无声漾开。陈子涵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她没看我,也没看那个“散”字,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西大街,阳光在她年轻而锐利的侧脸上跳跃。她没再反驳,只是极轻、极快地“嗯”了一声,短促得像一声叹息,更像是尘埃落定后的一缕释然。
我重新提起那支温润的狼毫笔。砚池里的墨深沉。这一次,笔锋落下,在洁白的宣纸上,稳稳地写下第二个字——一个厚重、圆融、仿佛蕴含着无尽生发之机的“归”字。墨迹在纸上缓缓渗透舒展,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正悄然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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