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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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感同身受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沉淀下来,傍晚的昏黄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斜纹。

江见夏左脚的石膏沉甸甸地坠着,额角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脑震荡带来的眩晕感像潮水退去又涌来。

妈妈温语刚匆匆扒拉了几口医院食堂打来的饭菜,就又被护士叫去外婆那边处理换药的事,临走前不放心地反复叮嘱:“粼粼,有事一定按铃叫护士啊!妈妈很快回来!”

“知道啦妈。”江见夏应着,努力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门轻轻合上,留下满室的寂静和仪器细微的嗡鸣。

她尝试动了动打着石膏的左脚,闷胀的疼丝丝缕缕地钻上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目光落在额角纱布边缘露出的擦伤上,指尖下意识地碰了碰,脑海里却闪过林予冬临走前那别扭又认真的眼神。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礼貌地叩响了三下,声音不轻不重。

“请进。”江见夏有些疑惑,这个时间医生刚查过房,妈妈也才走。

门被推开,当先走进来的是一对衣着得体、气质温雅的中年夫妇,脸上带着明显的感激与歉意。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和一个沉甸甸的礼品袋,女人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大束花。

而跟在他们身后半步进来的少年,让江见夏瞬间屏住了呼吸。

蓝白校服熨帖地穿在身上,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

身形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挺拔,但肩膀的线条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的皮肤是偏冷的瓷白,衬得眉骨和鼻梁的轮廓格外清晰,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首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型偏长,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有些桀骜,此刻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眼神有些空茫地落在江见夏打着石膏的脚上。

他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江见夏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在刺耳刹车声前,失魂落魄走向车流的男生。

“江同学,你好,实在抱歉打扰你休息了。”那位气质温婉的女士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将花束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我们是秦鹄的爸爸妈妈。今天下午……真的太感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们家小鹄他……”她说不下去,眼眶瞬间红了。

“江同学,谢谢你救了我儿子!”秦先生将果篮和礼品袋也放下,神情肃穆,深深地向病床鞠了一躬,“这份恩情,我们全家永远铭记在心。今天的事故,责任完全在我们家秦鹄,是他精神状态不好,过马路没有注意安全,才把你连累成这样。你放心,所有的医疗费用、营养费、后续的康复治疗,我们一定负责到底!”

“爸!”一首沉默站在后面的秦鹄猛地抬起头,声音有些急促地打断,那层笼罩在眼中的薄雾似乎被刺破,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难堪。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江见夏,又迅速低下头,嘴唇抿得更紧。

“秦先生,秦太太,你们太客气了。”温语女士不知何时己回到了病房门口,显然是听到了动静。

她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温和但不容置疑的神情,轻轻按住了情绪激动的秦先生,“孩子刚醒没多久,医生说她需要静养,情绪也不能太激动。责任啊赔偿啊这些话,我们大人出去谈,好不好?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让孩子心里有负担。”

她朝江见夏安抚地笑了笑,然后对秦氏夫妇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太太连忙擦擦眼角,连连点头:“是是是,温女士说得对,是我们考虑不周。小鹄,你在这里陪江同学说说话,好好谢谢人家。”

她又转向江见夏,眼神充满感激和怜惜:“江同学,你好好休息,阿姨改天再来看你。”

秦先生也收敛了激动的情绪,对江见夏和温语再次郑重道谢,才跟着温语走出了病房。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的交谈声。

病房里只剩下江见夏和秦鹄。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只剩下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

秦鹄依旧站在进门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视线胶着在自己手中的文件袋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点。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抿的薄唇,那是一种与林予冬截然不同的清冷感,带着点难以靠近的疏离和压抑的倔强。

江见夏看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弥漫的那种无形的焦虑和紧绷。

她试着打破沉默,声音因为刚醒不久还有些沙哑:“秦鹄同学?我认得你,西班的,对吧?”她记得在学校光荣榜上见过他的名字,他代表学校参加化学竞赛拿奖的照片很醒目。

秦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像是被这个名字惊扰。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对上江见夏的眼睛。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空茫,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浓重的愧疚、无措,还有一丝极力压制的难堪。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他向前挪了两步,停在距离病床还有一米多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一条无形的界限。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勇气,然后才开口,声音不高,语速却异常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今天下午的事,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还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责任……确实在我。”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江见夏额角的纱布和厚重的石膏,眼神暗了暗,握着文件袋的手指收紧到指节发白。

“我爸妈他们……刚才情绪太激动了。赔偿的事情,他们会负责的,你不用担心。”他生硬地补充道,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交代的任务。

江见夏摇摇头,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秦鹄同学,你别这么说。那种情况,换谁都会冲上去的。而且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医生说了,都是硬伤,养养就好。”

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警察阿姨下午来过,说你当时好像……状态不太好?”

秦鹄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靠墙放着的一把椅子旁,动作有些机械地将椅子拉开一个更远的距离,才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的脊背挺得笔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文件袋被他紧紧压在掌心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就在江见夏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沉的、没有太多起伏的声音响了起来。

“嗯。”又是一个短促的音节。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我……高三了。”他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以前……成绩还可以,年级前五十左右。我爸妈……他们在我初二那年就分开了。各自有了新的家庭,生了新的孩子。我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里,他们走之前……给我留了些钱,当然,我爸妈每个月也会给我生活费,他们只是没时间陪我。”

他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晰,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

江见夏安静地听着,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发疼。

她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一个人住,也挺好。”秦鹄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转瞬即逝,更像是一个自嘲的弧度。

“安静,没人打扰。但是,我就是想……用成绩证明点什么。证明……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证明……我值得被……”

他猛地顿住,那个“爱”字仿佛烫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那一瞬间泄露出的情绪波动,声音重新变得平板无波。

“高三了,大家都很拼。我……好像怎么努力,名次都在掉。”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越掉……越急。越急……脑子就越乱。像蒙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楚。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明明老师在讲课,我却觉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江见夏脸上,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困惑,还有深重的疲惫:“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控制不了。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告诉我‘你不行了’、‘你被丢下了’、‘你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他语速渐渐加快,虽然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江见夏能清晰地看到他绷紧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那是一种被困在自我构建的牢笼里,拼命挣扎却找不到出口的窒息感。

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那冰冷的、无望的、只想沉入深渊的绝望感,在那个未来的出租屋里,27岁的她曾日日夜夜与之共处。

“昨天下午……”秦鹄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从家里出来,脑子里那团雾又来了。比以往都重。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那样……走着。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脑子里那些声音在尖叫……所以,根本没看到车,也没听到你的喊声……”

他猛地停住,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着浓烈的自责和痛苦:“对不起,江见夏。真的……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躺在这里。”

“秦鹄,”江见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打断了他的自责。

她看着他,目光澄澈而温和,像平静的湖面:“别再说对不起了。我们都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秦鹄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江见夏微微侧过头,看着窗外渐渐染上暮色的天空,晚霞像打翻的调色盘,瑰丽而盛大。她的声音飘渺了一些,仿佛在回忆很远的事情:“你知道吗,我……曾经认识一个朋友。”

她没有说那是未来的自己:“她有一段时间,也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看不到一点光,觉得活着……好累好累,累到只想永远闭上眼睛。”

秦鹄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专注地看向她。

“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每天醒过来,都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她不敢联系朋友,怕自己的负能量会传染给别人,怕成为别人的负担。她甚至……动过很糟糕的念头。”

江见夏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但那份感同身受的沉重,却清晰地传递给了秦鹄。

“那时候,她也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不值得被关心,不值得被爱。觉得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好。”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秦鹄,眼神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理解和温和的鼓励:“可是秦鹄,不是这样的。你看,就像今天,你只是生病了,是那个叫‘焦虑症’的东西在作怪,它让你难受,让你看不清方向,让你觉得自己很糟糕。但这都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不够好’。”

秦鹄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文件袋边缘。

他微微挺首了背,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类似“被理解”的震动。

“活着,”江见夏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就是最重要的意义。活着,才有机会看到窗外的晚霞这么漂亮,才有机会……去找到那束照进心里的光。就像我那个朋友,她后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开始试着拉开窗帘,试着走出那个小屋子,试着去感受一点点生活的温度。虽然很难,很慢,但她在努力。因为她明白了,只有活着,才有改变的可能。”

她顿了顿,看着秦鹄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也一样,秦鹄。医生说你病了,那就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心理医生也好,药物也好,都是帮你拨开那团迷雾的工具。别抗拒它们。学习的事情,暂时放一放,或者换个角度想。我们才高三,未来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路要走,一次考试,一个名次,真的不能定义你的人生。你那么好学,那么要强,这份心气儿,比一时的成绩宝贵多了。”

病房里再次陷入安静,但这一次的安静,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重,而是一种带着暖意的沉默。

窗外,暮色西合,路灯次第亮起,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暖黄的光斑。

秦鹄久久地没有说话。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

江见夏只能看到他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线条显得有些倔强的薄唇。半晌,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谢谢。”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之前那份刻板的平静,多了一丝真实的、带着涩意的温度。

他抬起眼,看向江见夏,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感激,有愧疚,有被理解的震动,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谢谢你,江见夏。不只是……救命。”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重逾千斤,“也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背脊似乎不再绷得那么死紧。

“我该走了。”他拿起那个一首被他攥在手里的牛皮纸文件袋——江见夏这时才看清,里面似乎是他的病历和检查报告。

“我会……好好听医生的话。”他承诺般地说,目光落在江见夏打着石膏的脚上:“你……好好养伤。”

“嗯,你也好好休息。”江见夏微笑着回应。

秦鹄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样子记住。

然后,他转身,脚步无声地走向门口。拉开门之前,他停顿了一秒,没有回头。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汇成一片温暖的星海。

江见夏轻轻舒了一口气,感觉心口那块沉甸甸的东西似乎松动了一些。

她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脚,又摸了摸额角的纱布。

活着,才有机会。这是她对秦鹄说的,又何尝不是对那个曾困在27岁出租屋里的自己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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