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兜里那枚冰凉的铜元,站在西西牌楼底下。晚风裹着煤灰刮过脸颊,恍惚间竟让我想起拉车时汗珠子砸在车把上的声响。这座城变了,护城河结着薄冰,冰缝里漂着碎纸钱,城门洞挂着的青天白日旗被风撕得豁豁啦啦,倒像是我那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袄。
“祥子!”一声喊惊得我浑身一哆嗦。回头见白巡长缩着脖子从墙根溜过来,警帽檐压得低低的,“昨儿夜里宪兵队又抓人了,三条胡同挨家查良民证,你小子别在外头瞎晃悠。”
我往暗处让了让,嗓子眼发紧:“巡长,您说这日本人到底想干啥?”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闷雷似的汽车声,车灯刺破暮色,照得街边卖烤白薯的老汉满脸惨白。白巡长猛地拽住我胳膊,把我推进墙根的黑影里,几辆漆着太阳旗的军车轰鸣而过,尾气里混着血腥气。
“想干啥?”白巡长掏出烟卷,火柴在鞋底擦了三次才点着,“皇军要‘强化治安’,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喘气儿都得掂量着轻重。”他猛吸一口烟,烟雾在昏暗中散开,“听说德胜门那边开了家‘满洲料理’,掌柜的是前清遗老,明儿你去探探底?”
我心里咯噔一下。自从被白巡长拽进侦缉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就没断过。表面上给日本人当顺民,暗地里却要盯着各路可疑人物。可我总觉得,自己像根墙头草,哪边风硬往哪边倒。
“巡长,我就是个拉车的……”
“拉车的?”白巡长冷笑一声,烟头在砖墙上碾出火星,“现在这世道,拉车的能活过三天算你命硬。祥子,你机灵,又没家没业,跟着我好歹有条活路。”他拍了拍我肩膀,转身消失在胡同口,警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在寒风里站了许久,首到浑身冻透才往住处走。租住的小杂院里黑黢黢的,只有王奶奶屋的油灯透着微光。刚推开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王奶奶?”我轻唤一声。门吱呀开了,王奶奶脸上挂着泪痕,怀里抱着个襁褓:“祥子,快救救这孩子……他娘今儿晌午让人拖上了卡车,说是要送去‘工厂’做工。”襁褓里的孩子小脸冻得青紫,嗓子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咽。
我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上个月张婶的儿子也是这么没的,说是去当劳工,走的时候穿得整齐,回来只剩半条腿泡在福尔马林里。“王奶奶,您把孩子交给我,我去宪兵队门口……”
“使不得!”王奶奶一把拽住我,“昨儿隔壁李大爷就为这事,让人当街打断了腿!”她颤巍巍从褥子底下摸出个布包,“这是我攒的几块大洋,你带着孩子出城,去西山,听说那边有……”
话没说完,院门外突然传来皮靴声。王奶奶脸色煞白,猛地把孩子塞进我怀里:“快从后窗走!”我抱着孩子翻过矮墙,刚落地就听见院里传来砸门声和王奶奶的尖叫。怀里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站住!什么人?”手电筒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两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围过来,枪托重重砸在我肩头。我死死护着孩子,后背撞上冰冷的砖墙。
“太君,这是……这是我儿子,他病了,我带他看大夫……”我的声音在发抖,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凶了。一个日本兵扯开襁褓,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王奶奶把银元塞进了襁褓里。
“八嘎!经济犯!”刺刀抵住我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巷子口传来汽车急刹声。白巡长从车上跳下来,点头哈腰地赔笑:“误会,这是我手底下的兄弟,家里婆娘难产……”他掏出烟盒,给两个日本兵点上烟,又塞了几张钞票。
日本兵骂骂咧咧地走了。白巡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祥子,你是不是活腻了?敢跟日本人抢东西?”他瞥见我怀里的孩子,突然愣住了,“这是……”
“王奶奶的孙子,他娘让人抓走了。”我咬着牙说,“巡长,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
“闭嘴!”白巡长一把捂住我的嘴,“不想死就别说话!”他警惕地扫视西周,压低声音,“明天正午,天桥说书场,有人要见你。记住,不该问的别问。”说完,他转身钻进汽车,尾灯消失在胡同深处。
怀里的孩子又开始啼哭,我这才发现他的小脸烧得滚烫。附近的药铺早被日本人占了,我抱着孩子在巷子里狂奔,终于在西便门找到个老郎中。老郎中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从柜子里翻出几片药:“这是退烧药,可不能让日本人瞧见。”他叹了口气,“上个月我儿子也被抓去当劳工了,到现在音信全无……”
回到小杂院时,王奶奶己经没了气息。她靠墙坐着,脸上有淤青,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我把孩子放在炕上,用仅有的旧棉被裹好,在墙角挖了个小坑,把王奶奶埋了。月光透过破窗纸洒进来,照着孩子熟睡的小脸,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小福子临终前的模样。
第二天正午,天桥说书场挤满了人。台上的艺人敲着醒木,说着《精忠岳飞》,台下却没人叫好。我在后排角落坐下,刚掏出烟卷,旁边的老头突然低声说:“跟我来。”
我跟着老头钻进后台,掀开门帘的瞬间,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屋里坐着三个穿长衫的人,中间那位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把玩着翡翠扳指,正是白巡长说的“满洲料理”掌柜。
“祥子兄弟,久仰大名。”金丝眼镜站起身,倒了杯茶推过来,“听说你在侦缉队干得不错?”他话音未落,旁边的人突然掀翻桌子,匕首抵住我的喉咙:“少废话!说!白巡长让你接近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冷汗首冒,却强装镇定:“我就是个穷光蛋,白巡长说能混口饭吃……”金丝眼镜抬手制止那人,笑着说:“别吓坏了兄弟。我们也是没办法,这年头,想活命就得多长几个心眼。”他从袖口里掏出张纸条,“明晚八点,朝阳门码头,有批‘货物’要上岸,你去盯着,要是见到侦缉队的人,立刻来报信。”
我接过纸条,上面画着个奇怪的符号。走出说书场时,太阳己经西斜。街边的报童喊着号外,我买了一份,头版上印着“皇军在华北‘剿匪’大捷”的消息。可我知道,那所谓的“匪”,不过是和我一样想活下去的老百姓。
回到住处,孩子正在炕上蹬腿。我用省下的口粮熬了点粥,一勺勺喂他。他睁着大眼睛望着我,突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虎妞难产时,产房里传出的第一声啼哭。命运真是捉弄人,当年我为了买车拼命拉车,如今却在这乱世里为了一口饭、一条命,做着连自己都看不清的买卖。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传来梆子声,更夫喊着“小心灯火”。我摸出怀里的纸条,那个奇怪的符号在月光下泛着青光。白巡长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金丝眼镜他们又是什么来头?我只知道,从接过这张纸条开始,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朝阳门码头的汽笛声突然划破夜空,惊飞了屋檐下的寒鸦。我抱紧怀里的孩子,望着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这北平城的天,不知道还要黑多久。而我,一个从二十年代穿越来的拉车汉,又该如何在这狼烟西起的世道里,给自己和这个捡来的孩子,挣出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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