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腰间那把从当铺换来的生锈匕首,贴着潮湿的墙根往前挪。北平城的夜浸着腥气,远处传来零星枪响,像年三十儿没放完的爆竹,在寂静里炸开刺啦刺啦的脆响。方才经过前门大街,满地碎玻璃碴子映着月光,照得人眼晕,恍惚间还以为又回到拉车的年月,车轮碾过碎石子时也是这般细碎的声响。
“站住!哪部分的?”黑影从巷口蹿出来,刺刀尖抵住我喉结。我屏住呼吸,借着墙头漏下的月光看清那人脸上的膏药,歪歪扭扭贴着“治安团”三个字。这世道真荒唐,穿二尺半军装的人,倒比天桥底下说相声的还会扮丑角儿。
“自个儿人。”我扯出揣在怀里的布条,这是方才在鼓楼底下用三个馒头换来的,油渍麻花的灰布上印着“新民会”的蓝戳儿。那人凑近时,我闻到他领口混着蒜味和血锈的恶臭,想起上次在德胜门拉包月,老爷家的恶犬扑人时也是这般气味。
刺刀收回去的瞬间,我突然攥住他手腕,匕首狠狠捅进他肋下。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腥得人发呕。尸体下去时,怀里掉出个铁皮盒子,我捡起来晃了晃,里面哗啦作响,像是子弹。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我来不及多想,抓着盒子拐进旁边的胡同。
“祥子哥?”熟悉的声音惊得我差点又拔出匕首。黑暗中探出张清秀的脸,是小崔媳妇。她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孩子,身上那件碎花棉袄补满补丁,倒和记忆里虎妞给我缝的破马褂有几分相似。“可算找到你了,许先生他们在煤厂等你。”
煤厂的地窖里点着盏昏黄的油灯,许先生戴着金丝眼镜,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见我进来,他推了推眼镜:“祥子,日本人要在通州建军火库,咱们得把图纸弄出来。”他说话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瘆人,倒比我当年想攒钱买车时还执着。
我着手里的铁皮盒子,想起方才捅人的手感。“咋弄?”
“治安团的赵队长明晚在八大胡同摆宴,你扮成跑堂的混进去。”许先生从桌底摸出套油渍麻花的短打,“这是老王牺牲前留下的,他...”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烟呛着了。我接过衣服,布料还带着体温,恍惚间又看见老王蹲在车厂门口,边啃窝头边给我们讲三国的模样。
八大胡同的胭脂味呛得人头疼。我端着托盘在包厢间穿梭,耳朵竖着听里头动静。突然,二楼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女人尖叫:“赵队长饶命!”我抬脚踹开门,正撞见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揪着歌女的头发往墙上撞。那女人脖颈上的胎记刺得我眼疼——和小福子跳白房子那天,我在她后颈看到的一模一样。
“哪儿来的野种!”赵队长的枪己经抵在我眉心。我猛地挥起托盘,瓷碗在他脸上炸开。混战中,我摸到他腰间的枪套,扳机扣动时,掌心的老茧硌得生疼。鲜血喷溅在墙上,像极了那年虎妞难产时,染红被褥的那滩。
从死人身上摸出图纸的瞬间,外头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我踹开后窗,顺着排水管往下滑,手掌被铁锈划得鲜血淋漓。胡同口的黄包车队里,小崔媳妇正抱着孩子等我,见我跑来,她掀开襁褓,把图纸塞了进去。
“快走!”她推了我一把,转身往相反方向跑去。我抱着孩子没命地跑,怀里的小娃突然不哭了,黑亮的眼睛盯着我看,让我想起在人和车厂第一次见到小福子时,她也是这般怯生生的眼神。身后传来枪声,我拐进煤厂地窖时,听见许先生倒抽冷气的声音:“祥子,你身上都是血...”
我把图纸拍在桌上,怀里的孩子哇地哭出声。“小崔媳妇...”我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堵着块滚烫的石头。许先生接过孩子,轻轻拍着背:“她是好样的,咱们会把孩子养大。”油灯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我忽然觉得,这地窖比人和车厂的车棚还要冷。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着许先生他们在北平城各处传递情报。有时候扮成送菜的伙计,有时候装成修鞋匠。有回在西西牌楼,我看见几个日本兵押着中国人往卡车上赶,其中一个小伙子拼命挣扎,眼神像极了当年被大兵拉走的我。我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许先生却按住我的胳膊:“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天夜里,我们在东交民巷附近接应地下党同志。寒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灌,我躲在电线杆后头,盯着不远处的咖啡馆。突然,咖啡馆的玻璃门被撞开,几个日本宪兵押着个戴镣铐的人出来。月光照亮那人的脸,竟是和我同过车厂的老马!他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血痕,但脊梁还挺得笔首,像匹老而不死的骆驼。
“祥子!”老马突然大喊,“告诉小马...他爹没给祖宗丢脸!”枪响的瞬间,我几乎要冲出去,却被许先生死死拽住。温热的泪水混着雪水淌进嘴里,咸得发苦。我想起那年在茶馆,老马哆嗦着喝面汤的模样,想起小马病死时,他蹲在墙角啃硬饼的背影。原来这世道,穷人连死都死得这般憋屈。
情报越来越难传递,日本人的搜查一天比一天严。许先生说,我们得在军火库动手,炸掉那些杀人的家伙。我主动要求去执行任务,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终于点点头:“你身手好,也够狠。”他递给我一包炸药,油纸包上还带着体温。
行动前夜,我去看了看寄养在老乡家的孩子。小家伙己经会牙牙学语,见我来了,张开双臂要我抱。我抱起他,突然想起虎妞难产时,大夫说要是生下来,该给孩子取个啥名儿。那时候我满心都是车,连想都没想过。
军火库守卫森严,探照灯在地上扫来扫去,像极了夏夜追着人咬的绿头苍蝇。我扮成送菜的,混进厨房后,摸进了存放炸药的仓库。正要安置炸药时,身后突然传来响动。我转身举枪,却见是个十西五岁的小工,脸上还带着稚气。
“别杀我!”孩子举起双手,“我知道通风管道能通到弹药库。”他说话时,眼神里闪着和我当年想买车时一样的光——那是对活着的渴望。我收起枪,跟着他钻进狭窄的管道。
炸药安置好后,我把身上的钱都塞给孩子:“往南走,别回头。”孩子攥着钱,突然给我鞠了个躬:“大哥,你是好人。”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耳边响起许先生常说的话:“咱们做这些,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用再当亡国奴。”
导火索点燃的瞬间,我拼命往外跑。爆炸声响起时,气浪把我掀翻在地,眼前炸开一片火光。恍惚间,我又看见北平城的清晨,太阳从城墙上爬起来,照得洋车铜铃铛闪闪发亮。我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朝着火光冲天的方向露出个笑——这回,该换我们让那些畜生尝尝滋味了。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枪声,混着人们的呼喊声。我握紧拳头,往许先生他们约定的地点跑去。北平的天就要亮了,而我这头从旧社会里爬出来的骆驼,终于要在新的土地上,踏出属于自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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