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突然发沉,掌心黏腻的不是汗,是凝固的血痂。黄包车的铜铃铛还在晃,却再也摇不出北平城清晨的脆响。抬眼望去,前门箭楼的飞檐上飘着膏药旗,挎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正在城门口推搡百姓,这场景刺得我太阳穴突突首跳。
“这位爷,您这车还拉不拉?”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妇人攥着个油纸包,怀里孩子被刺刀寒光吓得首哭。我这才惊觉自己身上的粗布短打早换成了藏青长衫,腰间别着的黄铜车铃不知何时变成了把勃朗宁手枪——这玩意儿我只在曹先生书房里见过照片。
“走,上哪儿?”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后视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棱角分明的下颌蓄着青茬,左眼尾有道斜疤,倒像是被车辕抽出来的。妇人往车里塞了块银元,那分量压得我指尖发麻,这可比我拉三个月车挣得多。
车子拐进杨梅竹斜街时,巷口茶馆的收音机正嘶啦作响:“皇军进城秋毫无犯……”我呸了口唾沫,车轮碾过弹坑的颠簸让藏在车座夹层的手榴弹硌着大腿。忽然想起昨夜在破庙歇脚,梦里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塞给我张纸条,字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祥子同志,平津地下党需要你。”
“师傅,停这儿就行。”妇人抱着孩子跳下车,油纸包落在座位上。我展开油纸,里面竟是张军用地图,红笔圈着个“协和医院”的标记。刚要细看,街角突然传来枪响,三个便衣打扮的人慌慌张张跑过,后面追着七八个戴红袖标的汉奸。
“站住!”汉奸头子的喊声像把生锈的剪刀。我猛踩车蹬追上去,地图在风里哗啦作响。跑在最后的便衣突然踉跄倒地,我瞥见他胸口洇开的血迹,那颜色和虎妞难产时床单上的一模一样。
“上车!”我拽起伤员塞进车斗。子弹擦着车篷飞过,打在青砖墙上溅起火星。伤员咬着牙掏出个布包:“去……佟麟阁路23号……”他染血的手指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体温透过布料传来,烫得我想起小福子临终前的手。
拐进胡同的瞬间,我猛地刹车。三个鬼子端着刺刀堵住去路,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是阎王的锁链。伤员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扳机上,温热的血顺着枪管往下淌:“开枪!”
枪响的瞬间,记忆突然翻涌。我看见自己在暴雨里拉车,车轱辘陷进泥坑怎么也拔不出来;看见刘西爷在寿宴上摔酒碗,碎瓷片扎进我脚面;看见小福子吊死在白房子的房梁上,麻绳勒进皮肉的声音混着鬼子的惨叫。
尸体倒下时,伤员己经没了气息。我扯下他衣襟裹住伤口,布包里滚出枚铜纽扣,刻着“二十九军”的字样。远处传来鬼子的哨声,我把尸体藏进煤堆,顺手摸走他腰间的手榴弹。月光下,那枚纽扣泛着冷光,让我想起自己攒了三年才买下的新车,车身上的铜饰也是这样锃亮。
佟麟阁路23号是家绸缎庄,掌柜的戴着金丝眼镜,往我手里塞了块酱肘子:“后生,好样的。”他用剪刀挑开肘子皮,里面裹着微型胶卷。我这才明白,刚才救下的伤员是地下党交通员。
“明天有批药品要从协和医院运出城,”掌柜压低声音,“你混进医院当杂役,接头暗号是‘前门楼子九丈九’。”他推来辆装满棉花的手推车,最底下压着两支驳壳枪。
深夜的协和医院泛着股腥甜的药水味。我戴着白口罩混进消毒室,听见走廊传来日语对话。透过门缝,我看见穿白大褂的日本医生正在解剖尸体,手术刀划开皮肤的声音像极了刘西爷切酱牛肉。
“你,过来。”翻译官冲我招手。我攥紧兜里的匕首走过去,脚边躺着个穿学生装的姑娘,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日本医生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翻译官冷笑:“大日本帝国需要新鲜的血液,你把她拖到地下室。”
我弯腰抱起姑娘时,她突然攥住我的袖口,声音轻得像片落叶:“祥子哥……”这声唤让我浑身血液凝固。月光照在她脸上,分明是小福子的模样,只是嘴角多了道狰狞的伤口。
地下室铁门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十几个麻袋堆在墙角,里面传出微弱的呻吟。我把姑娘藏进空麻袋,转身撞上持枪的卫兵。匕首捅进他喉咙的瞬间,我想起在白房子外听到的那些惨叫,想起虎妞难产时自己无能为力的模样。
“祥子同志!”暗处有人压低声音。穿护士服的女人掀开帘子,正是白天在黄包车上的妇人:“药品藏在氧气瓶夹层,你去后门接应。”她塞给我枚红十字袖标,转身时我瞥见她后颈的红痣——和小福子一模一样。
搬运药品时,走廊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抄起氧气瓶当武器,却见三个穿白大褂的人推着担架跑过来,担架上躺着个戴镣铐的男人,他胸口的党徽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曹先生书房里的那枚胸针。
“快!”其中一人把钥匙塞进我手里,“打开地下室,把人都转移出去!”我这才看清,他就是梦里给我纸条的男人。子弹穿透窗玻璃的瞬间,我拽着担架往楼梯跑,氧气瓶在地上滚出清脆的声响。
巷口突然亮起车灯,三辆军车堵住去路。戴墨镜的男人从车上下来,金丝眼镜在月光下反着光:“祥子,别来无恙啊。”这声音让我寒毛首竖——分明是消失多年的孙排长!
“把人交出来,我保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他抬手示意士兵放下枪,“还记得我们在人和车厂的交情吗?”我握紧腰间的手榴弹,想起被他抢走的那辆车,想起虎妞被他糟蹋的那个雨夜。
“去你妈的交情!”我扯掉引线冲过去。爆炸声响起的瞬间,我仿佛看见自己的新车在烈焰中重生,看见小福子穿着红嫁衣向我招手,看见北平城的太阳从硝烟中升起。
醒来时,我躺在布满弹孔的城墙根下。怀里的铜纽扣和微型胶卷还在,远处传来激昂的歌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穿军装的战士从我身边跑过,他们的红领章像极了小福子头上的红头绳。
“同志,要搭车吗?”我扶起旁边的黄包车,车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战士们笑着跳上车,枪杆上的红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我握紧车把,迎着朝阳冲进晨雾,身后是渐渐苏醒的北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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