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突然被烫得发麻,老北京的石板路在脚下扭曲成灰黑色的泥浆。睁开眼时,刺鼻的硝烟味首往喉咙里钻,抬头望去,正阳门箭楼的飞檐挂着半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护城河上浮着几具的尸体。
“快走!皇协军要清街了!”有人拽了我一把。回头看见个穿短打的汉子,腰间别着把生锈的匕首,眼神里透着股狠劲,“祥子兄弟,你这是睡懵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灌了三九天的冰水。这分明不是我认识的北平,洋车变成了铁皮的三轮摩托,街角的茶馆挂着“大东亚共荣”的横幅。可那汉子喊我“祥子”,胸口熟悉的刺痛告诉我,那片溃烂的旧伤疤还在。
“我......我这是在哪儿?”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荒唐。
汉子愣住,突然笑出声:“得,准是昨儿在天桥听大鼓书听魔怔了!走,先躲去羊肉胡同,孙排长说今儿要发良民证。”他推着我拐进胡同,墙根下蜷缩着几个穿棉袍的难民,怀里的孩子饿得首抽气。
我摸着怀里硬邦邦的证件,烫金的“良民证”三个字刺得眼睛生疼。这东西在我那个年代,可比车轱辘还值钱。突然想起虎妞难产时,我要是有这玩意儿,或许能闯过城门去请大夫。
“祥子,你脸色比死人还难看。”汉子从怀里掏出个黑馒头,掰了一半递给我,“拿着,这是孙排长赏的。”
我咬了口馒头,麸皮粗得刮嗓子,却比当年的窝窝头还香。正吃着,巷口传来皮鞋声,西个挎枪的伪军押着个学生模样的人经过,那人脸上血污模糊,却还在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低头!”汉子猛地按住我的脑袋。皮鞋声停在我们面前,皮靴尖挑开汉子的衣襟:“哟,王三儿,又在搞什么名堂?”
“太君,这是我表弟,刚从保定逃荒来的。”汉子点头哈腰,往伪军手里塞了块大洋。我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当年在军营里,我也见过这种欺软怕硬的货色。
伪军踹了王三儿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王三儿抹了把脸,低声说:“瞧见没?这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不过......”他突然凑近,呼出的热气带着股血腥气,“孙排长他们夜里要劫军火库,你敢不敢干?”
我盯着墙角蠕动的老鼠,想起被大兵抢走的三匹骆驼,想起小福子吊死在白房子的房梁。攥着车把的手又开始发抖——这回不是因为冷。
“算我一个。”
军火库在永定门外,铁丝网围着十多座灰扑扑的仓库。我跟着王三儿翻过断墙时,后颈突然掠过一阵寒意。黑暗中有人影晃动,月光照在刺刀上泛着冷光。
“别动。”王三儿按住我,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子吹了两声。仓库阴影里钻出个戴瓜皮帽的老头,竟是羊肉胡同茶馆的掌柜。
“祥子兄弟,听说你以前在军营里待过?”掌柜的掏出烟袋锅,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咱们需要人摸清仓库布防,尤其是东北角那座水泥仓库,听说藏着最新式的武器。”
我点点头。当年被抓壮丁时,我跟着队伍修过炮楼,知道岗哨换班的规律。正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狗吠,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墙头。
“快躲起来!”王三儿拽着我滚进壕沟。潮湿的泥土混着血腥气灌进嘴里,头顶的子弹打得土块飞溅。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个抢车的夜晚,不同的是,这回手里攥着的不是车把,而是把冰冷的匕首。
“东南角有三个岗哨,二十分钟换一班。”我压低声音,“仓库后墙有个通风口,能爬进去。”
掌柜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等事成了,给你弄辆新洋车——不,三轮摩托!”
行动定在凌晨三点。我穿着伪军的制服,揣着王三儿给的通行证,混进了仓库区。岗哨见是“自己人”,连证件都没仔细看。水泥仓库门前站着两个日本兵,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手心全是汗。突然,远处传来爆炸声,两个日本兵立刻端着枪跑过去。机会来了!我闪身钻进仓库,霉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货架上堆满了木箱,箱角贴着“机密”的封条。
正翻找时,身后传来枪栓拉动的声音:“什么人?”
我转身,月光透过气窗照在来人脸上——竟是个穿和服的女人,手里握着把左轮手枪。她的日语带着奇怪的腔调:“中国人?”
“我......我是来送补给的。”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撞上货架。
女人突然笑了,用中文说:“祥子先生,别来无恙?”
我浑身发冷。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女人走近两步,月光照亮她耳后的胎记——那形状,竟和虎妞耳垂上的一模一样!
“你是谁?”我握紧短刀。
“我是谁不重要。”她收起枪,从和服里掏出个油纸包,“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救小福子?”
我猛地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你说什么?小福子还活着?”
女人甩开我,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小福子穿着学生装,站在清华园的门前,笑得那么灿烂。
“她现在在燕京大学,不过很快就会被日本人盯上。”女人把照片塞进我手里,“帮我拿到仓库最底层的文件,我就告诉你怎么救她。”
爆炸声越来越近,仓库外响起激烈的枪声。我咬牙说:“好!文件在哪儿?”
女人指了指货架最底层:“在那个带红漆标记的箱子里。不过要小心,箱子上有机关。”
我蹲下身子,撬开木箱。里面是一叠用油布包着的图纸,刚要拿,头顶突然传来刺耳的警报声。仓库的铁门轰然打开,数十道探照灯照得人睁不开眼。
“放下武器!”日本军官的喊声在仓库里回荡。
我把图纸塞进怀里,短刀在手,准备拼命。这时,那个女人突然用日语喊了句什么,日本兵的枪口齐刷刷转向她。她冲我大喊:“快走!顺着通风管道!”
我转身就跑,身后响起密集的枪声。爬出通风口时,看见王三儿带人正在和日本兵交火。我冲过去,挥刀砍倒一个日本兵,把图纸塞进王三儿怀里:“快走!有人接应小福子!”
王三儿愣住:“你怎么办?”
我抄起地上的步枪:“我断后!”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烈日下的北平城,看见了拉着车奔跑的自己。这一次,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祥子。
硝烟散尽时,我浑身是血地躺在护城河边。远处传来胜利的欢呼声,天空中飘着鲜艳的红旗。怀里的照片被血染红,小福子的笑容却依旧清晰。
“祥子!”有人在喊我。抬头望去,王三儿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跑过来,“你还活着!图纸己经送到延安了!”
我想笑,却咳出一口血。突然,人群里挤出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扎着麻花辫,眼角那颗泪痣,和记忆里的小福子一模一样。
“你......”我挣扎着坐起来。
姑娘红着眼圈说:“我是小福子的妹妹,姐姐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递来个信封,里面是张字条,字迹娟秀:“祥子哥,等胜利了,我们一起去看香山的红叶。”
我攥着字条,眼泪砸在上面。北平的风裹着硝烟和花香,吹过满目疮痍的城墙。这一次,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一辆车、一个家更重要。
朝阳升起时,我站在正阳门下。城楼换上了崭新的红旗,护城河的水清澈见底。王三儿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组织上给你安排了新任务——开卡车,把物资送到前线去!”
我摸了摸胸口的伤疤,那里不再隐隐作痛。坐上卡车的那一刻,恍惚间又回到了第一次拉车的清晨。不过这一次,车轮碾过的不是泥泞,而是通向光明的大道。
北平的春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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