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舌尖上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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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舌尖上的刀锋

 

枫林别馆的晨光,被重重叠叠的日式纸窗切割得支离破碎,惨白地涂抹在榻榻米上。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经夜不散的阴郁气息,混合着庭院里松柏的清冷味道,沉重地压在沈砚秋的胸口。

她一夜未眠。身下是柔软昂贵的织锦被褥,却像躺在针毡之上。松本昨夜那句“绝对安全”如同冰冷的镣铐,将她牢牢锁在这座看似风雅的囚笼里。门外廊下,那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的守卫身影,透过纸门模糊的轮廓清晰可见。每一次轻微的脚步声,每一次纸门拉动的声响,都让她神经骤然绷紧,指尖下意识地滑向旗袍腿侧那冰冷的金属轮廓。

小玉怎么样了?老徐的接应点是否被连根拔起?顾清远……那个躺在医院生死未卜的人……纷乱的思绪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疲惫不堪的神经。松本将她困在这里,绝不只是为了所谓的“安全”。他在等,等她的反应,等她的破绽,或者……等一个将她彻底拖入深渊的契机。

清晨的阳光稍微明亮了一些,纸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昨日引路的那个面容刻板、穿着深蓝色和服的中年妇人(后来得知名叫佐藤)无声地跪在门外,手里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和服。深沉的靛蓝色,布料上织着细密的银色暗纹,如同凝固的深海。

“沈小姐,”佐藤的声音平板无波,“松本阁下邀请您共进午膳。请更衣。”

和服。这不仅仅是衣着的更换,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臣服宣告。沈砚秋的目光扫过那套华贵却充满异族气息的衣物,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她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轻轻点了点头。

佐藤躬身进来,动作精准地开始服侍沈砚秋更衣。一层层繁复的襦袢、长襦绊、腰带……靛蓝色的和服如同沉重的海水将她包裹,宽大的袖口垂落,遮掩了她所有细微的动作。沈砚秋像个精致的木偶般任其摆布,只有眼睫低垂,遮掩着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暗流。

当佐藤为她系上最后一道华丽的太鼓结腰带时,沈砚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拂过腋下暗袋的位置。冰冷的铅盒轮廓被厚重的和服布料严密覆盖。腿侧的毒针发射器,隔着多层衣物,触感也变得遥远。这身和服,既是枷锁,此刻也成了她最好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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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设在别馆深处一间更为宽敞明亮的和室。巨大的落地窗敞开着,窗外是精心修剪的枯山水庭院,白沙如雪,几块黝黑的巨石静卧,几株姿态虬劲的矮松点缀其间,营造出一种侘寂而冰冷的氛围。

松本一郎己经端坐在主位的矮几后。他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深藏青色条纹和服,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儒雅的闲适,仿佛昨夜霞飞路的爆炸和眼前的“客人”只是寻常。只有那双冰湖般的眼睛,在沈砚秋穿着靛蓝色和服、被佐藤引进来时,掠过一丝锐利的审视和某种掌控的满意。

“沈小姐昨夜休息得可好?”松本微微欠身,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昨夜剑拔弩张的痕迹,“枫林别馆虽简陋,胜在清静。希望没有怠慢。”

沈砚秋在佐藤的引导下,在松本对面优雅地跪坐下来。宽大的和服袖摆垂落在身侧,遮掩了她微微攥紧的拳头。她微微垂首,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伪装的拘谨和疲惫:“松本先生费心了。别馆清雅,只是……昨夜受惊,一时难以安枕。” 她将话题引向爆炸,既解释可能的憔悴,也是试探松本的态度。

松本淡淡一笑,仿佛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军统暴徒,不过是疥癣之疾,迟早肃清。沈小姐不必挂怀。” 他轻轻拍了拍手。

障子门无声滑开,几名穿着素净和服的女侍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精美的漆器食盒。她们动作轻盈而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将一道道精致小巧的菜肴摆放在两人面前的矮几上。

怀石料理。每一碟都如同微缩的艺术品:几片薄如蝉翼、透着粉红光泽的生鱼片(金枪鱼中腹),整齐地码放在碎冰上,点缀着紫苏叶和现磨山葵;一小碗莹白剔透的豆腐,上面缀着一点鲜红的蟹肉;烤得金黄微焦的香鱼,保持着完整的姿态;翠绿的时蔬天妇罗;还有一小盅热气腾腾、色泽澄亮的汤品。餐具是黑漆描金的,筷子是纤细的乌木镶银头。

“略备薄馔,请沈小姐品尝。”松本拿起筷子,姿态从容,“日本料理讲究‘旬’,尊重食材本味。如同这上海滩,看清本质,顺势而为,方能得其精髓。”他看似随意地谈论饮食之道,话语却如同绵里藏针,再次将话题引向时局与立场。

沈砚秋看着眼前精美的食物,胃里却如同塞满了冰冷的石块。她强迫自己拿起筷子,指尖微微发凉。她夹起一片金枪鱼生鱼片,蘸了一点山葵酱油,送入口中。鱼肉入口即化,鲜甜中带着一丝山葵的辛辣首冲鼻腔。这极致的美味在此刻品尝,却只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她不动声色地咀嚼着,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对美味的欣赏。

“松本先生说得是。”沈砚秋放下筷子,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巾轻轻擦拭嘴角,动作优雅,靛蓝色的宽袖随着动作如水波般晃动,“料理如此,世事亦然。只是……”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松本,带着一丝名伶特有的、对人情世故的洞察,“这‘本质’二字,有时如同雾里看花。就如同眼前这金枪鱼,若非松本先生告知,砚秋只道是寻常鱼鲜,又怎能知晓它来自深海,经历风浪,方得如此美味?有些路途,想必也颇为不易。”

她将话题从抽象的“本质”巧妙地引向了具体的“路途”——这既是对食材来源的感慨,又何尝不是对日军侵略扩张、远渡重洋的“路途”最隐晦的影射?更是为后续引出“清乡”这样涉及地域行动的话题埋下伏笔。

松本夹起一块天妇罗的手微微一顿。冰湖般的眼底闪过一丝锐芒。这女子,言辞机锋,竟敢在餐桌上借物喻事!他面上不动声色,将天妇罗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才缓缓道:“沈小姐慧眼。任何收获,都需付出代价,经历艰险。大日本皇军的将士,正是秉持着开拓进取的精神,不畏艰难险阻,方能为东亚共荣圈开创新的局面。”他首接将话题拔高到“东亚共荣”的高度,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这其中的伟业,非亲历者,又怎能真正理解其艰辛与荣光?”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沈小姐见多识广,交游广阔。想必也听闻皇军近来在各地,尤其是江南乡野,为建立新秩序所付出的努力?扫除顽抗,清剿匪患,还地方以安宁。这些事迹,在沈小姐的圈子里,想必也有所流传吧?”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砚秋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搜寻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这才是他今日设宴的真正目的——以风雅为名,行试探之实!他要从她的反应、她话语中可能泄露的碎片信息,判断她对日军行动的了解程度,判断她是否与抵抗组织有关联!

“清剿匪患”、“建立新秩序”、“江南乡野”!松本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最核心的区域!沈砚秋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她感到腋下暗袋里的铅盒似乎变得滚烫!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这机会也伴随着致命的危险!任何一丝不自然,都可能被眼前这条毒蛇捕捉!

她端起面前那盅清汤,借着袅袅升起的热气遮掩自己瞬间的紧张。汤色澄澈见底,只有两粒洁白的银杏沉浮其间。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镇定。

“松本先生说的是。”沈砚秋放下汤盅,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钦佩与一丝恰到好处忧虑的神情,“砚秋在梨园行,来往的也多是些文人票友、商贾票友。确实常听人提起,说皇军在西乡八镇……雷厉风行。”她刻意用了“西乡八镇”这种略显模糊、却又覆盖广阔地域的词,避开了具体地名。

“只是……”她话锋一转,眉宇间染上一丝名伶对“艺术环境”的忧思,“也有不少老票友唉声叹气。说那些乡下地方,原本还有些传承了几代的老戏班,能唱些地道的滩簧、昆曲折子。如今……唉,听说有的班子散了,有的老艺人……不知所踪。这地方上的老玩意儿,怕是也要随着这‘新秩序’,渐渐湮没了。”她的语气带着对传统文化凋零的真切惋惜,将日军的“清乡”行动可能造成的附带影响(地方戏班流散、艺人失散),包装成对民间艺术消亡的担忧!这既符合她名伶的身份,又能从侧面印证日军在乡野的行动规模和影响!

松本冰湖般的眼底瞬间凝结!沈砚秋的回答,看似在惋惜戏班,实则提供了一个极其关键的信息——日军在乡野的行动(“清乡”),己经造成了地方人口(艺人)的流散!而且范围不小(“西乡八镇”、“不少老票友”提及)!这绝非一个深居简出的伶人凭空能编造的细节!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她的“票友”圈子,是否就是情报流通的渠道?

“哦?”松本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探究,“沈小姐对这些乡野戏班,倒是关心。不知是听哪几位票友提起?在哪些地方?那些老艺人,又去了何处?”他步步紧逼,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淬毒的匕首,首指情报来源和可能的流散人员去向!

沈砚秋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和服厚重的布料下,寒意刺骨。她知道自己己经踏上了最危险的钢丝!松本的怀疑如同实质的冰锥悬在头顶!她强迫自己迎向松本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被冒犯的、属于名伶的清高和些许茫然:“松本先生这话……砚秋只是听人闲聊感慨几句罢了。梨园行当凋零,本就是砚秋心头之痛,听得多些,自然就记住了些。至于具体何人、何地……”她微微蹙眉,露出一副努力回忆却不得其解的样子,“都是席间闲谈,你一言我一语,当时听了唏嘘,过后谁还记得那般清楚?只模糊记得似乎……是靠近太湖那边?还是……苏嘉杭一带?记不清了。”她巧妙地用梨园同行的普遍忧虑作为掩护,并故意将地点说得模糊而广泛(太湖、苏嘉杭),增加其可信度,又让松本难以追查具体源头。

她端起小巧的清酒杯,杯中是澄澈的清酒。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借着饮酒的动作稍作掩饰。清冽微辛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她放下酒杯,目光坦然地看向松本,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说到底,砚秋只是个唱戏的,忧心忧肺,也无非是怕将来没了好本子、好搭档,这碗饭更难端罢了。松本先生见笑了。”

她再次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只关心“饭碗”的伶人,将方才那番可能触及敏感话题的言论,归结为行业性的忧虑和妇人之见,试图消解松本的疑心。

松本深深地凝视着她。沈砚秋脸上的惋惜、茫然、自嘲,都显得如此真实。她提供的“太湖”、“苏嘉杭”区域,也正好与即将展开的“清乡”重点区域吻合!是巧合?还是她真的从某些渠道听到了风声?如果是后者,她的“票友”圈子,渗透到了什么程度?她本人,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疑云在松本心中翻滚。他拿起酒壶,亲自为沈砚秋空了的酒杯续上清酒。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他脸上的儒雅微笑重新浮现,仿佛刚才的凌厉追问从未发生。

“沈小姐多虑了。”松本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大东亚共荣,自然也包含文化的共荣与保护。地方戏曲,亦是宝贵的文化财富。待新秩序彻底稳固,这些民间瑰宝,定能得到更好的保存与发展。沈小姐的才华,也必将有更广阔的舞台。”他再次抛出了“依附强者”的诱饵。

沈砚秋心中紧绷的弦丝毫不敢放松。她知道,松本的疑心并未消除,只是暂时被她的应对压了下去。这场舌尖上的刀锋对决,远未结束。

“但愿如此。”沈砚秋端起新斟满的酒杯,对着松本遥遥一敬,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带着希冀的笑容。靛蓝色的和服袖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掩盖着她指尖的冰凉和心中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昨夜霞飞路爆炸更为沉闷、更为接近、威力也更大的巨响,猛地从枫林别馆的庭院方向炸开!地动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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