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特护病房的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蔽了大半,只留下一条缝隙。惨白的天光挤进来,在深灰色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条冰冷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伤口腐败气息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甜腥。
顾清远侧躺在病床上,后背新换的绷带下,是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爆炸破片造成的伤口在持续感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灼烧感,高烧如同跗骨之蛆,蚕食着他残存的体力。深灰色的病号服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黏腻感。他紧闭着眼睛,散乱的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苍白的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
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刺骨的寒冰间沉浮。兆丰公园传来的、关于沈砚秋遭遇军统伏击的消息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昏沉的神经。林曼丽!那个女人像条疯狗!砚秋怎么样了?她有没有受伤?脱险了吗?老徐传递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说是“反制成功,目标转移”,这更让他心急如焚!
松本将他困在这病床上,名为“静养”,实为更严密的监控。病房门口那两道如同石雕般的宪兵身影,时刻提醒着他身处何地。他无法行动,无法联络,只能像个真正的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任由担忧和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吱呀——”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顾清远没有睁眼,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是高烧带来的幻觉?还是……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床边,带着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烟草和皮革的气息。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
顾清远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高热让眼前的一切都带着重影和扭曲的光晕。他用力聚焦,才看清站在床边的身影——松本一郎。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土黄色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泽。冰湖般的眼睛没有任何温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顾清远,如同在审视一件失去价值的物品。
“顾桑,”松本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伤势如何?” 这并非真正的关切,更像是一种开场白。
顾清远想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牵扯着背部的伤口,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滚落大颗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他只能勉强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虚弱。
松本的目光在他惨白的脸和绷带下洇出的暗红色上停留片刻,冰湖深处看不出波澜:“军统的暴徒,无孔不入。昨夜,连沈小姐在兆丰公园散步,都险些遭遇不测。”
沈砚秋!兆丰公园!
顾清远的心脏猛地一缩!虽然早有预料,但松本亲口说出,带来的冲击依旧如同重锤!他佝偻的身体因为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惊惧和痛苦淹没!这反应,一半是伪装,一半是真情实感——对沈砚秋安危的揪心!
松本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顾清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要从中榨取出隐藏的真相。顾清远那瞬间的惊惧和痛苦如此真实,毫无作伪的痕迹。他是在担心沈砚秋?还是在担心沈砚秋被捕后会牵连出什么?
“所幸,”松本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掌控者的玩味,“沈小姐机警过人,反将一军,军统偷鸡不成蚀把米。看来,沈小姐的敌人……不止我们一方。”他刻意将“我们”二字咬得很重,观察着顾清远的反应。
顾清远喘息着,似乎被这消息震得回不过神,眼中依旧残留着惊悸,喃喃道:“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重复着,声音破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自己那颗被揪紧的心。他艰难地抬起没有打点滴的手,颤抖着抹去额角的冷汗,动作虚弱无力,完美地扮演着一个重伤未愈、被消息吓到的“汉奸”。
松本盯着他看了足足十几秒,冰湖般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算计。顾清远的反应符合一个“关心旧情人”又怕引火烧身的商人形象,暂时挑不出大的破绽。但松本心中的疑云并未消散。他话锋再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小姐受惊,需要安抚。今晚丹桂戏院,她照常登台《游园惊梦》。顾桑……也该出去透透气了。”松本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镣铐,“我会安排车,送顾桑过去。在包厢里……好好欣赏。”
他刻意加重了“好好欣赏”西个字。这哪里是看戏?分明是押送!是试探!是要他在松本的眼皮底下,近距离观察他与沈砚秋之间是否还有未斩断的联系!更是一种无形的警告——沈砚秋在他的掌控之中!
顾清远的心沉入谷底。伤口剧烈的灼痛、高烧的眩晕、对沈砚秋安危的担忧、以及此刻被迫“看戏”的屈辱和危机感……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将他吞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额角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滚落。
松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痛苦的挣扎,首到咳嗽稍歇,才冷冷地补充道:“顾桑好好休息,傍晚,车来接你。”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中村离开了病房。
门被关上。落锁声清晰刺耳。
顾清远趴在病床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剧烈的咳嗽而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后背的绷带被新涌出的鲜血迅速洇透,暗红刺目。然而,比身体痛苦更甚的,是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焦虑和决绝!
砚秋脱险了……可她还在松本的魔爪下!
今晚……丹桂戏院……《游园惊梦》……
松本要他在场!这是陷阱!是深渊!
但他必须去!
他必须亲眼确认她的安全!他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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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桂大戏院二楼,正对舞台的包厢。
猩红色的丝绒帷幕低垂,隔绝了楼下普通观众席的喧嚣,营造出一种隐秘而压抑的氛围。包厢中央摆放着舒适的沙发和矮几,上面放着精致的茶点和一瓶昂贵的法国红酒。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浓烈气味和一种无形的紧张。
松本一郎端坐主位,依旧穿着军装,指尖夹着一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冰湖般冷酷的轮廓。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楼下即将拉开的帷幕上,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牢牢锁定着包厢侧后方。
顾清远半倚在侧后方的单人沙发里。他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勉强遮掩着病号服和里面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包厢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他低垂着眼帘,仿佛被高烧和伤痛折磨得精神萎靡,连呼吸都显得微弱而费力。两名宪兵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他沙发后方,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是如何的锐利和焦灼!他必须强撑着,必须演好这出濒死病人的戏!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到极致,捕捉着舞台上即将出现的身影,更警惕着松本任何一丝审视的目光!
“铛——”
一声清越的开场锣响!
猩红色的天鹅绒幕布缓缓向两侧拉开,露出舞台上精心布置的“杜府花园”景致。灯光柔和,丝竹声起,悠扬婉转。
沈砚秋的身影,在聚光灯的追逐下,如同月下仙子般翩然而至。
顾清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险些冲破喉咙!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淡粉色苏绣褶子裙,水袖轻盈如云,长发挽成闺门旦的经典发髻,簪着几朵娇嫩的绢花,脸上是杜丽娘初入花园时那含羞带怯、天真烂漫的妆容。然而,只有顾清远能看到,那层精致的油彩下,掩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冰封般的沉静。
她还活着!她完好地站在那里!
巨大的庆幸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部分高烧带来的眩晕和伤痛。但顾清远不敢有丝毫松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痛维持着脸上的虚弱和漠然。
沈砚秋莲步轻移,朱唇轻启,唱腔空灵婉转: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唱着杜丽娘对春光的惊叹与感伤,水袖随着身段流转,时而如流云拂过,时而如飞花飘落。她的目光似乎投向二楼包厢,又似乎只是投向虚无的远方。
顾清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松本就在身边!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能做什么?她敢做什么?
就在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时,沈砚秋一个转身,面向二楼包厢方向,仿佛在倾诉闺中愁绪。她的右手水袖,如同被风吹拂的流云,自然地向上抛起一个优美的弧线!
抛袖!
顾清远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游园惊梦》这一折戏的常规身段!
紧接着,就在那水袖飘然欲落的瞬间,沈砚秋的手腕极其隐秘地、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向内侧轻轻一翻、一抖!那宽大的水袖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改变了飘落的轨迹,划过一个极其微小的、逆时针的回旋!
内翻逆旋!
顾清远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停止!血液瞬间冲上头顶!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被这突如其来的信号冲击得荡然无存!
这是他们当年在北平戏校时,他缠着她学戏,两人私下约定、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暗语!一个极其简单的组合动作:抛袖 + 内翻逆旋腕 —— 代表“平安,勿念”!
她还记得!她用了!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在松本的眼皮底下!
巨大的激荡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顾清远!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喉咙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热流!砚秋!她在告诉他,她安全!她没事!让他不要担心!
然而,这激荡尚未平息,沈砚秋的表演还在继续。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她一个哀婉的转身,背对观众片刻。就在这背身的瞬间,她的左手水袖,看似不经意地、幅度极小地朝着侧后方(正是包厢方向)轻轻抖动了三下!动作快如闪电,如同水波轻颤,随即迅速收拢,紧贴手臂!
左袖三抖!
顾清远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这个动作……代表“急需高层情报”!她在索要关于“昭关”、关于“清乡”核心的绝密信息!她需要更深、更危险的筹码!
她平安,但处境危急!她需要他!需要他提供能刺破迷雾的利刃!
两种截然不同的信号,如同冰与火,在顾清远心中疯狂交织、碰撞!巨大的喜悦和更深沉的担忧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那汹涌的情绪泄露分毫。他依旧维持着那副虚弱萎靡的姿态,低垂着头,只有那攥着沙发扶手、骨节泛白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松本似乎被沈砚秋精湛的唱腔和身段吸引,微微眯起眼睛,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冰湖般的目光偶尔扫过顾清远,看到的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气息奄奄、对台上表演似乎毫无兴趣的“废人”。
沈砚秋的表演依旧行云流水,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唱完最后一句“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她微微屈身,对着台下和包厢方向行礼谢幕。聚光灯下,她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如同羽毛般掠过顾清远低垂的身影,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
包厢里响起松本象征性的、带着掌控意味的掌声。
顾清远依旧低垂着头,仿佛沉沉睡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紧贴着手臂、藏在大衣内侧口袋里的冰冷烟盒,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那里面,藏着回应的钥匙。
信号己收到。
砚秋,等我。
他紧攥着沙发扶手的手指,因为巨大的决心而缓缓松开,又再次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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