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冬日的午后，天空是铅灰色的，带着一种湿冷的沉闷。阳光吝啬地透过厚重的云层，在霞飞路梧桐树光秃的枝桠间投下稀薄而冰冷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梧桐树皮和远处黄浦江飘来的水腥气。
沈砚秋穿着一件素雅的蟹青色暗纹软缎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开衫，长发松松挽起，别着一支不起眼的乌木发簪。她步履从容，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藤编手袋，如同一个在租界闲逛的普通女子。小玉跟在她身后半步，穿着半旧的蓝布夹袄，手里也提着个装着针线布头的篮子，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戏院后台那本《孙子兵法》带来的惊涛骇浪，己被沈砚秋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化作眼底深处一片更加幽暗沉静的火焰。周佛海！这个伪政府巨头如同阴云般压在心头。指向“昭关”的路，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而此刻，更现实的威胁，如同无形的蛛网，正从西面八方悄然收紧。
刚走出“听雨轩”所在的弄堂口，沈砚秋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零点一秒。一种被窥视的、如同芒刺在背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那不是松本手下特高课那种冰冷、训练有素的监视，而是一种更加粗粝、更加不加掩饰的、带着贪婪和恶意的盯梢！
她状似无意地停在弄堂口一家烟纸店前，佯装挑选着柜台上花花绿绿的香烟牌子。借着橱窗玻璃的反光，眼角的余光迅速扫向身后。
斜对面马路边，一个穿着半旧黑棉袄、戴着破毡帽的黄包车夫，正懒洋洋地靠在车把上，帽檐压得很低，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毒蛇般，透过帽檐的缝隙，牢牢锁死在她身上！不是等客的眼神！
更远处，街角一个卖烘山芋的小贩，炭炉冒着热气，他的目光却越过寥寥几个顾客，时不时飘向烟纸店方向。动作僵硬，心不在焉。
还有……马路对面二楼的咖啡馆窗口，窗帘掀开一条缝隙，似乎有镜片的反光一闪而逝！
不止一组！交叉盯梢！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是76号！汪伪特工总部那帮凶名赫赫、手段酷烈的特务！他们的盯梢风格粗放但有效，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嚣张！松本的特高课监视如同冰水，无声无息；76号的盯梢则如同滚烫的烙铁，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是松本授意？还是……那个隐藏在深处的“昭关”在推动？想借76号的手除掉她这个隐患？
“老板，要包‘美丽牌’吗？”烟纸店老板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砚秋回过神，脸上挤出一丝浅笑，随意指了一包：“就这个吧。”付了钱，她将香烟随手放进藤编手袋，转身继续沿着霞飞路向前走，步伐依旧从容，仿佛对身后的尾巴毫无察觉。
小玉紧张地跟上来，压低声音：“老板……”
“别回头。”沈砚秋的声音低若蚊蚋，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黄包车夫，烘山芋摊，二楼咖啡馆。至少三组。”
小玉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手指紧紧攥住了篮子提手。
沈砚秋的大脑飞速运转。甩掉76号的尾巴，比甩掉特高课的更难。他们人多，熟悉本地，行事更无顾忌。硬闯不行，只能智取，制造混乱脱身！
她状似随意地拐进了路边一家规模不小的“瑞蚨祥”绸缎庄。店里暖气开得很足，弥漫着新布料的浆水味和淡淡的樟脑气息。五颜六色的绸缎绫罗堆满了货架，几个穿着体面的太太小姐正在挑选衣料。
沈砚秋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布料上流连，脚步却朝着店铺深处、人流量较大的裁缝区走去。她拿起一匹宝蓝色的杭绸，对着光仔细看着，同时对小玉低声吩咐：“去，问问掌柜，有没有新到的苏绣被面，要鸳鸯戏水花样的。”她给了小玉一个眼神。
小玉会意，立刻提着篮子走向柜台方向，声音不大不小：“掌柜的，有鸳鸯戏水的苏绣被面吗？要上好的！”
柜台那边立刻有伙计应声招呼。沈砚秋则借着看布的掩护，眼角的余光扫向门口。果然，那个穿黑棉袄的“黄包车夫”和另一个穿着灰色短褂、假装看报纸的男人（取代了烘山芋贩子）也跟了进来，装作随意地在门口附近的布料区翻看，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沈砚秋这边。
沈砚秋放下手中的杭绸，又拿起一匹胭脂红的软缎，似乎不满意，摇了摇头。她开始看似随意地在货架间移动，脚步不快，却巧妙地利用高大的货架和挑选布料的顾客作为掩护，逐渐向店铺最里面、靠近后门通道的方向靠近。
两个76号特务也立刻移动位置，不远不近地跟着，如同跗骨之蛆。
沈砚秋的心跳平稳，指尖却微微发凉。她走到一排挂着成衣的架子旁，拿起一件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在身上比划着，对着墙上的镜子左右端详。镜子里，清晰地映出那两个特务的身影，一个在斜对面的花布区，一个在侧后方的成衣架旁，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确认目标位置。
就是现在！
沈砚秋突然对着镜子，脸上露出极其惊喜的表情，朝着店铺深处一个无人的角落方向用力挥手：“张太太！哎呀！真是您啊！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名伶特有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店里不少人的目光，包括那两个特务！
两个特务下意识地顺着她挥手的方向看去！
就在这一瞬间的错愕分神！
沈砚秋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将手中那件丝绒旗袍朝着离她最近的那个特务（灰短褂）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同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店铺最深处、挂着一幅巨大“百子图”苏绣屏风后、通往后面仓库的小门冲去！
“啊！”灰短褂特务被突如其来的旗袍罩了个正着，眼前一黑，手忙脚乱地想要扯开！
“站住！”另一个黑棉袄特务反应稍快，厉喝一声，拔腿就追！撞翻了旁边一个摆放着丝绸围巾的货架！五颜六色的围巾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也引来一片女士的惊叫和店员的呵斥！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灰短褂特务终于扯开旗袍，气急败坏地嘶吼，也撞开挡路的围巾追了上去！
混乱瞬间爆发！
沈砚秋早己冲过“百子图”屏风，拉开那扇虚掩的小门，闪身而入！里面是一条堆满布匹箱子的狭窄通道，光线昏暗。她反手将门关上，插上插销！动作一气呵成！
门外传来特务疯狂的撞门声和叫骂声！木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沈砚秋没有丝毫停留，她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并不陌生（老徐的情报？顾清远的安排？），沿着通道快速前行，七拐八绕，推开另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隔壁一家教会医院的后院！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角和衣襟，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覆盖上平静，如同一个来探望病人的普通访客，步履从容地穿过医院后院，走向前门。身后绸缎庄的混乱和叫骂声，被医院的围墙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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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司菲尔路76号（汪伪特工总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烟草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刑讯室的铁锈与腐败气味。一间挂着“行动二科”牌子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吴西宝，行动二科的实权头目之一，人称“沪西魔王”。他身材粗壮，穿着质地精良但剪裁略显紧绷的深蓝色绸面长衫，敞着怀，露出里面雪白的杭绸衬衣和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的脸上油光锃亮，一双三角眼凶光毕露，正烦躁地拍着桌子，对着面前垂手肃立、脸上带着抓痕和淤青的两个特务破口大骂：
“废物！饭桶！两个大活人盯一个娘们儿都能盯丢了？！还他妈在瑞蚨祥那种地方闹得鸡飞狗跳！老子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科长……那……那女人太滑头了！跟泥鳅似的！”灰短褂特务哭丧着脸辩解，“她突然就喊什么张太太，我们……我们一转头，她就窜了！还拿衣服砸我……”
“放屁！”吴西宝抓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就砸了过去！茶壶擦着灰短褂的耳朵飞过，砸在墙上，砰然碎裂！“老子不管她滑不滑头！李主任亲自交代的差事！盯紧沈砚秋！摸清她的底细！看看她和那个顾清远，还有没有背着日本人搞什么猫腻！你们倒好，连人家裙子边都没摸着！”
他口中的李主任，正是76号的实际掌舵人，阴狠毒辣的李士群。显然，盯梢沈砚秋的命令，来自76号最高层！这背后的水，深不可测！
“科长息怒！”另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心腹凑上前，给吴西宝点上一支雪茄，“兄弟们也是尽力了。那沈砚秋能在松本面前周旋，肯定不是省油的灯。而且……”他压低声音，“属下刚收到线报，咱们在老城厢‘宏发当铺’蹲点查‘鹞子’当票的兄弟……被人‘关照’了！”
“什么？！”吴西宝的三角眼猛地瞪圆！
“就在一个小时前，”刀疤脸声音更沉，“两个兄弟在当铺对面茶楼蹲点，被一伙来历不明的‘青帮’混混找茬，说他们踩了地盘！几句话不合就动了手！混乱中，一个兄弟被捅伤了腰子，另一个也被打得鼻青脸肿！那伙人打完就跑，显然是故意搅局！”
“青帮？！”吴西宝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肥肉都抖动起来，“妈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老子的人？！” 76号虽然凶横，但在上海滩错综复杂的帮会势力面前，尤其是根基深厚的青帮，也得掂量三分。这突如其来的“青帮”搅局，时机太过巧合！是针对“鹞子”当票的调查？还是……为了掩护沈砚秋那边？
“查！给老子查清楚！”吴西宝咬牙切齿，脸上的横肉狰狞，“是哪个堂口的王八蛋！还有，”他恶狠狠地指向那两个垂头丧气的特务，“沈砚秋那边，给老子加派人手！全天候盯死！再跟丢了，老子把你们扔进硫酸池化掉！滚！”
两个特务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吴西宝烦躁地抽着雪茄，的身体陷在宽大的皮椅里。李士代的任务、沈砚秋的滑溜、“青帮”的搅局、还有那个躺在医院半死不活却总让人感觉不安的顾清远……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让他这个习惯用拳头和刑具解决问题的魔王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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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济医院特护病房。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顾清远趴在病床上，深灰色的病号服后背，厚厚的绷带下，暗红的血渍如同不断蔓延的阴影。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他的鬓角和颈侧。
病房门口，宪兵皮靴规律的踱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他紧贴着床单的手指，却在极其轻微地、以一种特定而稳定的节奏，敲击着身下冰凉的床垫。那节奏，是摩斯密码。
“. - . . - . . . . . . . . . . . - - . . . .”
（干扰成功，76号混乱）
他在向窗外某个无法看见的角落传递信息。那个制造“青帮”与76号冲突的指令，正是从这里发出。
敲击停止。顾清远艰难地侧过头，失焦的目光望向窗外厚重的窗帘。仿佛能穿透那层阻隔，看到霞飞路上那个惊险脱身的身影。砚秋……你安全了吗？
剧痛再次汹涌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疲惫地闭上眼，紧抿的唇线却透着一丝冰冷的决绝。
76号的阴影己经笼罩。
但这场在刀锋上共舞的棋局，才刚刚进入更凶险的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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