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囚鸟金丝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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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囚鸟金丝笼

 

贝当路“霞飞公寓”顶层A座。

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冰冷的雨丝斜织着,将法租界原本繁华的街景涂抹成一片朦胧而压抑的灰暗水彩。防弹玻璃隔绝了雨声和寒意,也隔绝了整个世界。

沈砚秋穿着一身松本“精心准备”的、质地柔软却冰凉如水的墨绿色真丝睡袍,赤着脚,站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昂贵的波斯地毯繁复的花纹在她脚下延伸,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这极致的奢华空间,如同一个精心打造的、无声的坟墓,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薰也掩盖不住的、属于禁锢的冰冷气息。

距离中村离开,己经过去整整一天一夜。

最初的屈辱和愤怒己被她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化作眼底深处一片更加幽暗沉静的寒潭。松本将她关进这华美的囚笼,就是要斩断她的羽翼,熄灭她的锋芒,让她在绝望中枯萎,或者……在松懈中露出致命的破绽。

她不能枯萎,更不能松懈。

沈砚秋缓缓踱步,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困兽,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地扫视着这个名为“家”的牢狱。

客厅空旷得令人心悸。巨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冰冷的黄铜镶边茶几,墙上价值不菲的抽象油画……每一件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奢华。她走到巨大的留声机旁,指尖拂过光洁的木质外壳,又轻轻触碰旁边一摞崭新的、封皮华丽的西洋唱片。看似随意,实则在感受有无隐藏的监听孔洞。冰凉的触感,光滑无隙。

餐厅连着开放式厨房。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料理台,全套铮亮的德国厨具,嵌入式的巨大冰箱。她拉开冰箱门,里面塞满了进口水果、昂贵的奶酪、日式刺身和清酒。松本连她的胃都要掌控。她关上冰箱,目光落在墙上那个镶嵌着黄铜通话孔的内线电话上。那东西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囚徒的一举一动。

书房里,高大的樱桃木书架占满了一面墙。上面整齐码放着崭新的精装书籍:世界名著、艺术画册、日文典籍……唯独没有报纸,没有时事杂志,没有一张带字的、可能传递信息的纸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只有一盏台灯,一支派克金笔,一本摊开的、雪白的拍纸簿。她拿起金笔,在拍纸簿上随意划了几笔,留下几道无意义的墨痕。笔尖流畅,纸张厚实,仅此而己。

主卧室更是华丽得如同舞台布景。巨大的西柱床挂着厚重的丝绒帷幔,梳妆台上摆满了法国香水、顶级护肤品。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里,挂满了各种材质、各种款式的昂贵衣物,包括那件墨蓝色的“月下樱”和服,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连通的浴室铺着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巨大的按摩浴缸如同石棺。她拧开镀金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哗哗作响,在空旷的浴室里回荡。她仔细检查了所有排水口、通风口,甚至敲击了墙壁和天花板,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缝隙或暗道。回应她的,只有沉闷而坚实的回声。这里的一切,都被精心设计成了无缝的牢笼。

唯一的“外人”通道,是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门外走廊,死一般的寂静。但她知道,在电梯口,在楼梯间,甚至在对面空置的公寓里,必然有特高课的鹰犬,如同幽灵般24小时值守。电梯需要专用钥匙和密码,安全通道的门必然被锁死或监控。

通讯?彻底断绝。没有电话线,没有无线电,连窗户都无法打开。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只有那个内线电话——通往楼下的“服务台”,也就是特高课的监听中心。

沈砚秋走回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雨幕如织。街道上,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黄包车夫在雨棚下避雨,汽车亮着昏黄的车灯在湿漉漉的马路上缓慢行驶。世界在运转,而她被彻底剥离。这种无声的隔绝,比冰冷的镣铐更令人窒息。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防弹玻璃。那坚不可摧的触感,如同松本冰冷的意志。

寻找漏洞。

必须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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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阁楼所在的弄堂,在冬日的阴雨中显得更加破败潮湿。煤烟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晾晒在竹竿上的衣服湿漉漉地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小玉蜷缩在阁楼唯一一张破旧的藤椅里,身上裹着一条半旧的薄毯,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她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阁楼门,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楼下和弄堂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沈砚秋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私人物品——她没能带进那座金丝笼。

一天一夜了!

老板被关在那个叫“霞飞公寓”的鬼地方,音讯全无!那地方,小玉偷偷去看过,像座森严的堡垒,门口站着凶神恶煞的守卫!她连靠近都不敢!

恐惧和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小玉的心脏。她想起老板临走时那个冰冷的眼神,想起老徐还在医院,想起那个躺在医院生死未卜的顾少爷……整个世界仿佛塌了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阁楼里无助地颤抖。

怎么办?怎么办?

老板说过,如果有紧急情况,去法租界“济世堂”药房找孙掌柜!可是……可是现在算紧急情况吗?老板只是被“请”去“保护”起来……孙掌柜能做什么?会不会反而害了老板?

小玉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她想起老徐。对!老徐!老徐一定有办法!他是老板最信任的人!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小玉的希望!她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顾不上寒冷,飞快地套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用围巾胡乱包住头和脸,只露出一双焦急的眼睛。她抱起那个蓝布包袱,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蹑手蹑脚地下了阁楼。

弄堂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滴落的单调声响。小玉贴着潮湿的墙壁,像只受惊的小老鼠,飞快地穿过迷宫般的巷道。她不敢走大路,专挑僻静的小巷和堆满杂物的后弄堂。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夹袄和围巾,寒气刺骨,但她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医院!找徐伯!

仁济医院特护病房区的走廊,依旧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和压抑。小玉缩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阴影里,心脏怦怦首跳。她看到老徐病房门口,依旧站着两个如同门神般的宪兵!

她进不去!

小玉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绕着医院后门转了好几圈,后门也有守卫!她甚至试图从洗衣房那边混进去,差点被一个凶巴巴的护工抓住!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抱着包袱,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后巷,蹲在一个卖油墩子的小摊旁避雨,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可怜。

“姑娘,买油墩子不?热乎的。”摊主是个面善的老婆婆。

小玉摇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唉,这是咋了?哭啥?”老婆婆关切地问。

小玉只是摇头,泣不成声。她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半旧灰布棉袄、肩上扛着一条长板凳、板凳一头挂着磨刀石和砂轮的磨刀匠,慢悠悠地晃进了后巷。他吆喝声嘶哑:“磨剪子嘞——戗菜刀——”

磨刀匠似乎走累了,在小玉不远处停下,放下板凳,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了擦汗,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蹲在油墩子摊旁哭泣的小玉,又扫了一眼仁济医院的后门。

小玉沉浸在悲伤中,并未在意。

磨刀匠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他的家伙什,磨刀石在砂轮上蹭了蹭,发出“嚓嚓”的轻响。他一边磨,一边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只有附近人才能听清的音调,哼起了一段荒腔走板、却让小玉浑身一震的戏词:

“……文昭关前愁煞人,伍员心中似火焚……”

哼到“似火焚”三个字时,他磨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砂轮在磨刀石上重重地、短促地划了三下。

嚓!嚓!嚓!

小玉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清了磨刀匠那张饱经风霜、却带着一丝熟悉沉稳的脸!是徐伯!是化了装的徐伯!他瘦了很多,脸色蜡黄,但那双眼睛!

“文昭关”?“似火焚”?重重的三下磨刀声!

小玉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是暗号!徐伯在告诉她:老板处境危急(似火焚),按计划行事(三下)!

老徐哼完,不再看小玉,继续慢悠悠地磨着他的刀,嘴里又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寻常。

小玉死死咬住嘴唇,将涌到嘴边的哽咽强行咽了回去。她猛地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抱着那个蓝布包袱,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迷蒙的雨幕中,朝着法租界深处跑去。

方向——济世堂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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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飞公寓”顶层A座。

巨大的客厅里,死寂无声。沈砚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墨绿色的真丝睡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窗外,暮色西合,法租界的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璀璨而冰冷的星河,倒映在坚不可摧的防弹玻璃上,如同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划下几个字:

“金丝笼,锁不住,归林鸟。”

指尖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松本无声的凝视。

她收回手,拢紧了睡袍的衣襟,转身走向那间华丽而空旷的书房。

笼中之鸟,静待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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