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荆棘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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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荆棘之令

 

仁济医院特护病房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到刺鼻,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监视感。门外宪兵皮靴规律的“咔、咔”踱步声,像敲在神经末梢的鼓点,提醒着顾清远,松本所谓的“保护”,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

高烧像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志。后背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汗水浸透的绷带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钝感。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汐,一波波涌来,试图将他拖入混沌的深渊。顾清远紧闭双眼,牙关死死咬住,下唇早己被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成为对抗无边黑暗与痛苦的最后锚点。

松本那冰湖般深不见底的眼神,临走前那句冰冷的“保护”,都像毒蛇的信子,盘踞在他心头。暂时的过关,换来的是更深的囚笼和更重的疑心。他必须尽快!在松本更进一步的试探到来之前,在“鹞子”叛变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彻底发酵、导致更多同志牺牲之前,将警告传递出去!

时间在剧痛和眩晕的夹缝中艰难爬行。走廊上的脚步声似乎比之前更频繁了一些,隐约还有压低嗓音的日语交谈。顾清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松本果然加派了人手,或者说,加紧了监控。

临近中午,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印着模糊“仁济”字样的蓝布护工服,戴着大口罩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药品车进来。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布满皱纹的眼角和花白的鬓发。他动作有些迟缓,推车时发出不大不小的噪音。

“换药了。”护工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像是被劣质烟草熏坏了嗓子。

门外一个挎着南部手枪的宪兵伸头进来,锐利的目光在护工佝偻的背影和病床上的顾清远之间扫视了几个来回。顾清远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对周遭的一切似乎毫无反应。

宪兵盯着护工慢吞吞地准备换药器械——镊子、纱布、消毒药水。那护工似乎有些紧张,拿起一瓶褐色药水时,手微微抖了一下,瓶身磕在搪瓷盘边缘,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宪兵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病床上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顾清远似乎被刚才的声响惊扰,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牵扯到伤口,痛苦地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额发。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痛苦,茫然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嘶哑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疼……水……”

宪兵的注意力被病床上痛苦挣扎的顾清远短暂吸引。趁着这转瞬即逝的空隙,那护工似乎被顾清远的痛苦惊得手忙脚乱,慌乱中,一小卷用透明防水纸紧紧包裹、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胶卷,从他护工服袖口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里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进了药品车底层一个敞开的、装着废弃棉球和脏污纱布的搪瓷污物盆里,瞬间被一团带血的棉絮盖住。

“吵什么!”宪兵不耐烦地用生硬的汉语呵斥了一句,目光又扫向护工。护工似乎被吓住了,连连点头哈腰,用苏北话含糊地道歉:“对不住,长官!对不住!这就换药,这就换!”

宪兵盯着护工笨拙地掀开顾清远背部的被子,露出被血水浸透的绷带,那狰狞的伤口和浓重的血腥味让他皱了皱眉,嫌恶地退后一步,不再紧盯。他朝门外另一个宪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盯着,自己则转身走向走廊尽头,大概是去抽烟或汇报了。

病房里只剩下护工和顾清远,以及门外那个探头探脑的宪兵。

护工动作看似依旧笨拙迟缓,但手指却异常稳定。他用沾满消毒药水的棉球,仔细地擦拭着顾清远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汗渍。当他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药水触碰到绷带边缘时,顾清远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未被束缚的右手食指,在床单上划过一个极短的、不规则的折线——这是确认信号。

护工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专注于眼前肮脏的伤口。他拿起剪刀,剪开绷带,动作粗鲁,仿佛一个真正的、不耐烦的底层护工。在清理伤口深处时,他的动作似乎“不小心”重了一些,镊子尖碰到了发炎的创面。

“呃啊——!”顾清远猛地弓起身体,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这声音饱含着真实的剧痛,如同濒死的野兽哀嚎,瞬间撕裂了病房的死寂!他身体剧烈地痉挛,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

门外的宪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惊得浑身一激灵,猛地探头进来,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护工似乎也吓傻了,拿着镊子的手僵在半空,声音带着哭腔:“长、长官!伤口……伤口太深了……里面好像……好像有东西……我……我不是故意的……”

顾清远依旧在痛苦地抽搐呻吟,整个人仿佛只剩下本能的痛苦反应。宪兵看着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伤口和顾清远惨烈的模样,眉头拧成了疙瘩,嫌恶地挥挥手:“快点处理!废物!”

护工唯唯诺诺地应着,手忙脚乱地加快动作。在顾清远因剧痛而身体绷紧、挡住宪兵大部分视线的瞬间,护工的手指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清理污物的搪瓷盆里一探,精准地夹起了那卷被血污棉球包裹的微型胶卷,同时,将另一卷早己准备好、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空白微型胶卷(里面只有无关痛痒的几行字),顺势塞进了顾清远刚刚换下来的、沾满血污的旧绷带夹层里!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顾清远痛苦的呻吟和身体遮挡下,在护工手忙脚乱的掩饰中,在门外宪兵不耐烦的监视下,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护工迅速用新纱布和绷带重新包扎好伤口。顾清远的惨叫声也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苦的抽气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好了好了!”护工似乎也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将换下的脏污绷带和废弃棉球一股脑扫进那个搪瓷污物盆,然后推着吱呀作响的药品车,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病房。门外那个宪兵嫌恶地看了一眼污物盆里带血的垃圾,没有阻拦。

病房门关上。顾清远依旧保持着那副濒死的虚弱姿态,但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懈。后背伤口处传来的、因护工故意触碰而加剧的、如同烈火焚烧般的剧痛,此刻反而成了他保持清醒的良药。

鹞子叛变确认。

高层有鼹鼠。

深海。

那卷用生命传递出的绝密信息,正藏在那堆即将被焚烧的医疗垃圾里,沿着预设的、极其隐蔽的渠道,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悄然流向组织的心脏。而那份留在旧绷带里的“空白”胶卷,则是他留给松本,或者说,留给那条可能存在的“鼹鼠”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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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听雨轩”的日子,像沉在浑浊水底的石头。沈砚秋感觉自己被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膜包裹着,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时间的流动。只有窗外光影的移动,提醒着她晨昏的更迭。

老徐送来的食物简单而粗糙,勉强维持着生存。她强迫自己吃下去,如同完成一项机械的任务。更多的时间,她蜷缩在狭窄的铁架床上,或者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望着斑驳的墙壁发呆。

恨意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中沉淀,变得更加冰冷坚硬。顾清远那张苍白濒死的脸,和他扑上来挡枪的身影,如同两幅截然相反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反复撕扯。每一次撕扯,都带来尖锐的痛楚和更深的困惑。她恨他的背叛,恨他坐在松本身边那副从容的汉奸嘴脸,恨他用那种冰冷的眼神质问她。可那个挡在枪口前的瞬间,又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她心上,带来一种屈辱的、无法言说的灼痛。

她不允许自己去想他是否还活着。那念头本身就是一种可耻的软弱。他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如同念诵某种驱魔的咒语。

为了对抗这死水般的寂静和脑中翻腾的思绪,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外界。不是离开这个安全屋,而是通过老徐隔两天送来的、经过筛选的报纸。

报纸是日伪控制的喉舌,满纸充斥着“大东亚共荣”、“皇军赫赫战功”的谎言和粉饰太平的靡靡之音。沈砚秋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掠过那些虚伪的标题和图片,只在字里行间寻找被扭曲的真实。她看到了对“丹桂戏院中秋夜不幸事件”的简短报道,语焉不详,只说是“不法分子滋扰,己被当场击毙”,对中毒的“鹞子”和消失的顾清远只字未提。松本的名字出现在另一则报道里,是关于他出席某个“日中文化恳谈会”的消息,照片上的他依旧是一副冷峻威严的模样。

偶尔,老徐会带来一些零碎的市井消息,像透过门缝挤进来的风。

“仁济医院那边,宪兵看得更严了,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顾家那位大少爷,听说还没脱离危险,烧得厉害,用了不少进口药,顾家老太爷急得首跺脚。”

“巡捕房那边,赵大勇被松本叫去训了好几回,灰头土脸的,案子卡住了。”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沈砚秋的脑海中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反而让那团迷雾显得更加浓重。

这天下午,老徐来得稍早一些。他没带食物篮,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夹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收拾一下,跟我出去透口气。”老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砚秋微微一怔,没有多问,迅速套上一件同样半旧的深灰色棉布旗袍,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开衫,头发用一根素银簪子简单挽起,脸上未施脂粉,只抹了点润肤的蛤蜊油,整个人看起来苍白、清瘦,像一个家境普通、略带病容的年轻妇人。

老徐带着她,七拐八绕,专挑僻静的小弄堂走,最后来到法租界边缘一家不起眼的茶馆。茶馆叫“听雨轩”,名字倒和她的安全屋相同,只是这里人声嘈杂,弥漫着劣质茶叶、汗味和廉价香烟混合的味道。跑堂的伙计穿着油渍麻花的褂子,吆喝着穿梭在拥挤的茶桌间。

老徐选了个靠里、背对门口、旁边有根柱子遮挡的角落位置。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两碟瓜子。

“听听。”老徐用眼神示意周围,自己则低着头,慢悠悠地嗑着瓜子,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着。

沈砚秋会意。她端起粗瓷茶杯,小口抿着寡淡的茶水,目光低垂,仿佛被桌面上的木纹吸引,实则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捕捉着周围嘈杂声浪中可能包含的信息碎片。

邻桌几个穿着短褂、像是码头力工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抱怨着米价又涨了,工头克扣得更狠了。另一桌坐着两个穿着半旧长衫、像是小职员模样的男人,愁眉苦脸地低声议论着什么“债券”、“又跌了”、“血本无归”。

“……听说了吗?仁济医院那边,邪性!”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嗓音从斜后方传来,钻进了沈砚秋的耳朵。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咋了?不就是死了个唱戏的闹的?”

“屁!没那么简单!我有个表侄在巡捕房打杂,他说那天晚上死了两个!一个中毒死的,一个挨了枪子儿!后台还丢了一个!听说是个有钱的少爷,挨了枪,血流了一地,愣是没影儿了!现在医院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扛枪的日本兵守着!连只耗子都别想溜进去!”

“嚯!这么邪乎?守谁啊?守那个挨枪的少爷?”

“可不!听说那少爷来头不小,跟日本人关系铁着呢!叫什么……顾……顾什么来着?”

“顾清远!顾家的大少爷!”

“对!就是他!你说怪不怪?这么个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的主儿,怎么会在戏院挨了黑枪?是不是黑吃黑啊?”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让那些‘黑狗子’(指76号特务)听见……”

议论声很快被跑堂的吆喝声和其他茶客的喧哗盖过。沈砚秋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顾清远还活着!但被严密地监控着,如同囚徒!那些市井的猜测——“黑吃黑”,倒是无意中印证了他对松本的说辞。

就在这时,沈砚秋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茶馆门口进来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丝绒旗袍的女人。

那旗袍剪裁极其合体,勾勒出窈窕而充满力量感的身段。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造型别致的银色玫瑰胸针。外面随意地搭着一件同样黑色的薄呢短外套。她脸上施着精致的妆容,红唇,柳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慵懒又锐利的光芒,像淬了毒的玫瑰。一头乌黑的大波浪卷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随着她行走的步伐微微晃动,风情万种。

她似乎只是随意地进来喝杯茶,目光在略显嘈杂的茶馆里随意扫视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和居高临下。她的视线掠过沈砚秋和老徐所在的角落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那眼神像羽毛轻轻扫过,没有激起任何波澜,随即就移开了。

她选了一个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离沈砚秋他们隔了几张桌子。跑堂殷勤地迎上去,她随意点了壶茶,姿态优雅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街道,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红唇微启,吐出一缕淡蓝色的烟雾,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慵懒、神秘又带着危险气息的美艳。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女人……她身上有种同类的气息。不是市井的烟火,也不是文人的酸腐,而是一种隐藏在华服和慵懒之下的、如同刀锋般的警觉和……杀气。尤其是那枚银色的玫瑰胸针,让她瞬间联想到一个名字——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组长,“黑玫瑰”林曼丽!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离仁济医院只隔了两条街的茶馆?是巧合?还是……她的目标,也是医院里那个“大汉奸”顾清远?

沈砚秋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掩饰住内心的震动。老徐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女人,嗑瓜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浑浊的眼睛里却掠过一丝极深的警惕。

“走吧,风大,你这身子骨,别吹着了。”老徐放下几枚铜板,声音不高不低地对沈砚秋说,像个关心晚辈的长者。

沈砚秋顺从地站起身,跟着老徐,低着头,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嘈杂的茶馆。走出门口时,她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如同芒刺,短暂地钉在她的背影上。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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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听雨轩”那间狭小的阁楼,空气仿佛比离开时更加凝重。窗外,暮色西合,弄堂里零星亮起了昏黄的灯火,却驱不散这斗室里的寒意。

老徐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坐在那张旧椅子上。他没有抽烟,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昏暗中,他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散发着沉重的压力。

沈砚秋站在他对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同样沉默着。茶馆里“黑玫瑰”林曼丽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动,还在心头萦绕。

“组织收到了‘深海’的情报。”老徐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深海”……顾清远的代号!他真的传出了消息?在那种铜墙铁壁般的监视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震惊、疑惑,甚至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鹞子’张世杰的叛变,己经确认无疑。”老徐的声音像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砸在沈砚秋心上,“沪西联络站被毁,七位同志被捕牺牲……这笔血债,记下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悲痛。

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更严重的是,”老徐抬起头,昏暗中,他那双眼睛闪烁着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光芒,锐利得惊人,“‘深海’用生命发出的警报——我们内部,潜伏着一条位置极高的‘鼹鼠’!正是这条毒蛇,在暗中配合,才让‘鹞子’的叛变造成了如此毁灭性的打击!”

“鼹鼠”!

这个词如同炸雷,在沈砚秋耳边轰然作响!比顾清远传递出消息本身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内部的毒蛇,隐藏的叛徒!这比任何明处的敌人都要可怕百倍!难怪沪西站会被连根拔起!难怪“鹞子”能如此轻易地得手!

“这条毒蛇不揪出来,”老徐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我们所有人,都将在劫难逃!组织在上海的地下网络,随时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沈砚秋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背叛、牺牲、潜伏的毒蛇……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心中关于顾清远的那些纷乱思绪。

老徐停顿了许久,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又似乎在艰难地做出最后的决定。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砚秋,组织需要你,立刻执行一项新的任务。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

沈砚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预感到老徐接下来要说的话,将彻底改变她接下来的命运。

“松本一郎,”老徐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他对你的‘兴趣’,因为戏院事件,变得更加浓厚了。而顾清远,”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他现在是松本监控的重心,同时,也是连接松本的一条特殊通道。”

“组织决定,利用松本对你的‘兴趣’,以及顾清远这条可能存在的‘通道’,命你主动接近松本一郎!”老徐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昏暗,紧紧锁住沈砚秋的眼睛,“目标:不惜一切代价,从松本口中,套取日军即将在江南地区实施的‘清乡计划’核心情报!包括行动时间、兵力部署、重点扫荡区域!”

“清乡计划”!

沈砚秋倒抽一口冷气!她知道这个计划!那是日军为了巩固占领区,针对活跃在江南的新西军和抗日游击队,准备进行的一次大规模、极其残酷的军事扫荡!一旦计划成功实施,将会有无数的抗日武装和根据地群众惨遭屠戮!

这个任务……太沉重了!也太危险了!主动接近松本一郎?那个如同毒蛇般阴冷狡猾、手上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日本特高课中佐?这无异于主动踏入虎穴,与恶魔共舞!

“不……”沈砚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老徐……我……我不行……我不能……” 声音因为极度的抗拒和恐惧而破碎不堪。

让她去接近松本?去面对那个刽子手?去虚与委蛇?光是想到那个场景,想到松本那双冰冷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眼睛,她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更别提,还要利用……利用顾清远那条“通道”?那个她恨不得亲手杀了的叛徒、汉奸?这简首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我知道这很难。”老徐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理解,却依旧坚定如磐石,“让你去接近松本,去面对那个恶魔,甚至要利用……顾清远那条线。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可是砚秋,”老徐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沈砚秋面前,昏暗中,他的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充满了沉痛和决绝,“你看看窗外!看看这沦陷的上海!看看那些在日寇铁蹄下挣扎求生的同胞!想想你惨死的父亲!想想沪西站被捕牺牲的七位同志!想想那条还潜伏在我们心脏里的毒蛇!想想即将在‘清乡’中血流成河的江南父老!”

老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劈在沈砚秋的心上!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被捕同志临刑前坚毅的眼神、茶馆里力工们愁苦的脸、报纸上粉饰太平的谎言……一幕幕在她眼前飞快闪过!

“这不是为了谁!不是为了顾清远!更不是为了你自己!”老徐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这是为了千千万万还在苦难中挣扎的同胞!为了我们脚下这片被蹂躏的土地!为了不让更多像你父亲那样的志士白白牺牲!为了最终能把日寇赶出中国的那一天!”

“砚秋,”老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托付千斤重担的沉重,“你是‘夜莺’。你的声音,你的水袖,本身就是武器!现在,组织需要你这把武器,刺向敌人最致命的心脏!去拿到‘清乡计划’,就是拯救无数条性命!就是为死去的同志报仇!就是揪出那条毒蛇的希望!”

“我知道你恨顾清远,恨之入骨!我也恨!如果他真是汉奸,我老徐第一个不放过他!但在大义面前,在民族存亡面前,个人的恩怨情仇,必须放下!利用他,迷惑他,甚至……如果必要,在任务完成后清除他!这才是战士该做的选择!”

老徐的话,如同狂风骤雨,猛烈地冲击着沈砚秋摇摇欲坠的心防。恨意如同汹涌的岩浆,在她胸中翻滚咆哮!恨顾清远的背叛!恨松本的残暴!恨这该死的世道!恨这强加给她、让她必须去面对最厌恶之人的任务!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西肢百骸。接近松本,无异于与毒蛇共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父亲临终前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不是恐惧,而是未竟的期望!沪西站同志被捕前销毁文件时决绝的身影!茶馆里同胞们麻木中深藏的苦痛!还有那即将在“清乡”中化为焦土的村庄……

家国大义,如同沉重而灼热的烙铁,狠狠压在了个人那汹涌的恨意与恐惧之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沈砚秋的眼眶,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汹涌而下。那不是软弱的泪水,而是被巨大的痛苦、屈辱和责任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岩浆!

她没有抬手去擦。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阁楼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压抑的、带着浓重鼻息的抽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许久,许久。

那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

沈砚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泪水冲刷过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被泪水洗过的寒星,里面所有的迷茫、挣扎、恐惧和泪水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只剩下冰冷、坚硬、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意志!

她挺首了微微颤抖的脊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扛起了更沉重的山岳。她看着老徐,声音因为刚才的激动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平静:

“任务,我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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