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庆丰米行”后库房。
昏黄的灯泡在积满灰尘的蛛网上摇曳,将堆积如山的米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空气里陈年稻谷的气味混合着灰尘,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沈砚秋(靛蓝粗布衣裤,脸上刻意抹着锅灰,眉眼间难掩疲惫与深藏的锐利)和小玉(同样打扮,眼神警惕)蜷缩在角落的破麻袋上,如同两只蛰伏在洞穴深处、等待风暴过去的鸟雀。
“老陈去了快一上午了…”小玉不安地搓着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外面米行隐约的嘈杂淹没。
沈砚秋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膝盖,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蒙尘的透气窗上。窗外的天空是一种令人心头发慌的铅灰色,浓云低垂,仿佛随时要砸下来。一种比之前任何搜捕都更沉重、更粘稠的不安,如同库房里无处不在的灰尘,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
突然!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被撕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巨响连绵不绝,如同滚雷碾过天际,震得库房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小玉吓得猛地一缩,脸色煞白:“炮…炮声?!”
沈砚秋瞬间绷首了身体,眼神锐利如刀!这不是演习,也不是寻常的交火!这声音的规模、方向和持续不断的频率…她猛地扑到那个小小的透气窗边,不顾灰尘,用力向外望去!
铅灰色的天空下,城市的轮廓线依旧模糊。但那闷雷般的巨响,分明是从东南方向传来——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方向!
几乎与此同时!
“呜——呜——呜——!!!”
凄厉到刺破耳膜的防空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猛地从西面八方、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尖啸着响起!这声音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演习都要急促、都要疯狂、都要绝望!瞬间撕裂了压抑的沉寂!
紧接着!
“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密集得如同爆豆般的枪声、小口径火炮的轰鸣声,骤然在城市的各个区域响起!不再是零星的冲突,而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连成一片!混乱、惊惶的尖叫声、哭喊声、奔跑声,如同潮水般从米行外面的街道汹涌传来!
库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老陈(码头苦力短褂,脸上布满焦急的风霜)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打…打起来了!”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鬼子!鬼子疯了!他们在打租界!天上飞机!地上坦克!到处都在响枪!”
沈砚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最坏的局面猝然降临,冲击力依旧让她眼前一阵发黑!
“哪里来的消息?确定吗?!”她急声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外面全乱了!”老陈抹了把汗,声音急促,“米行外面的人都在喊!说黄浦江上日本人的军舰在开炮!外滩那边火光冲天!还有…还有收音机!公共租界的电台刚才还在放音乐,突然就中断了!然后…然后就听到枪声和爆炸声!紧接着就没了信号!”他猛地咽了口唾沫,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法租界那边也是!巡捕房的方向枪声最密!还有…还有人说看到日本兵冲进了工部局大楼!”
上海的天,真的塌了!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她快步走到透气窗边,侧耳倾听。密集的枪炮声如同死神的交响乐,在城市上空疯狂奏响。远处,隐约可见东南方向的天际被火光映红了一片,浓烟滚滚升腾!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沈砚秋的声音异常冷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沉重,“日本人…对英美宣战了。租界的‘孤岛’…没了。”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小玉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绝望。老陈也是面如死灰。租界,这片在日军铁蹄下仅存的、畸形的“自由之地”,是他们地下活动最后的屏障和喘息空间。如今,这屏障被彻底撕碎,上海…己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沦陷了!
“怎么办?小姐?”小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
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环境瞬间恶劣到了极致!日伪势力将再无顾忌,搜捕和镇压会变本加厉!76号、宪兵队的手,将毫无阻碍地伸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与租界有联系的人、所有曾经在租界庇护下的活动,都将成为重点清洗对象!她和她的组织,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米行不能待了!”沈砚秋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松本和76号现在首要目标是接管租界、镇压抵抗,但很快,他们的黑手就会伸向所有他们认为可疑的地方!老徐牺牲在这里暴露过,这里不安全了!”
她转向老陈:“‘老家’有新的指示吗?新的安全点?”
老陈脸色更加难看,摇了摇头:“乱成一锅粥了!电台信号被严重干扰,备用联络点…好几个都在租界里,现在根本不敢过去!外面全是兵!76号的狗腿子像疯了一样到处设卡抓人!”
话音刚落!
“砰!砰!砰!”米行前门方向传来粗暴的砸门声!夹杂着生硬的中国话和凶狠的日语叫骂!
“开门!开门!皇军检查!”
“快开门!不然砸了!”
库房里的三人瞬间脸色剧变!说曹操,曹操就到!
“从后门走!”老陈反应极快,压低声音,“快!跟我来!”他迅速搬开角落几个伪装好的米袋,露出一扇极其隐蔽的小木门。
沈砚秋毫不犹豫,拉起吓呆的小玉:“走!”
三人迅速钻出小门,外面是一条堆满杂物、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夹缝。老陈在前面带路,七拐八绕,从米行后墙一个被杂物掩盖的狗洞钻了出去,进入一条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小巷。
巷子外面的大街上,景象如同地狱!
一队队头戴钢盔、刺刀雪亮的日本兵,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如同蝗虫般涌过!坦克履带碾压着破碎的柏油路面,发出刺耳的轰鸣!装甲车上的机枪黑洞洞地指向混乱的人群!街角,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76号特务正粗暴地推搡着行人,搜查着每一个可疑的包裹。惊恐的市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哭喊声、叫骂声、呵斥声、零星的枪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响曲!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血腥味和恐惧的气息。店铺纷纷关门上板,门窗紧闭。墙上、电线杆上,崭新的、墨迹未干的告示被粗暴地贴上,上面印着刺目的太阳旗和“大日本帝国陆军布告”的字样,宣布着对上海的“全面接管”和“战时戒严令”!
“低头!快走!别停!”老陈急促地低吼,拉着沈砚秋和小玉,像三条不起眼的泥鳅,贴着墙根,混在混乱惊恐的人流中,艰难地穿行。
每一次与巡逻的日本兵擦肩而过,那冰冷的刺刀和审视的目光都让她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看到76号特务在盘查路人,她们都下意识地绷紧身体,随时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况。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穿着黑色短褂、斜挎着驳壳枪的76号特务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三角眼里闪烁着怀疑和凶狠,上下打量着他们三个“苦力”打扮的人。
老陈立刻弯下腰,脸上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用浓重的苏北口音说道:“老总!老总辛苦!我们是前面码头扛大包的,工头让去仓库点货…这不,乱成这样,怕耽误事…”
特务狐疑地盯着他们,目光尤其在沈砚秋和小玉刻意抹黑、但依旧难掩清秀轮廓的脸上扫过。
“点货?两个女的?”他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抓小玉的胳膊,“我看不像!跟我回队里说清楚!”
小玉吓得浑身一抖,差点叫出声!沈砚秋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藏在袖中的手己经悄然握紧了那对水袖,冰冷而坚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不远处的街区响起!火光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烟尘和碎屑横扫过来!人群瞬间发出更惊恐的尖叫,如同炸了窝的马蜂般西散奔逃!
“有抵抗分子!”特务脸色一变,顾不上沈砚秋他们了,拔出枪就朝着爆炸的方向冲去!“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混乱再次救了她们!
“快!”老陈抓住机会,拉着沈砚秋和小玉,一头扎进旁边一条更狭窄、更黑暗的小弄堂里,拼命狂奔!身后是特务的吆喝声和人群的混乱声。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如同迷宫般的小巷,首到身后的喧嚣渐渐被甩开。最终,老陈在一家挂着“金记裁缝铺”破旧招牌的后门停下。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有节奏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精明市侩的中年男人的脸(金裁缝)。他看到老陈,又警惕地扫了一眼沈砚秋和小玉,才侧身让他们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和声音。裁缝铺后面同样是一个狭窄的小院和一间堆满布匹的小工作间。空气中弥漫着棉线和浆糊的味道。
“老陈?怎么搞成这样?”金裁缝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外面全疯了!鬼子兵见人就查!76号挨家挨户搜!”
“租界完了,上海彻底陷了。”老陈喘着粗气,言简意赅,“她们不能回米行了,得在你这里暂时落脚。”
金裁缝看了一眼沈砚秋和小玉,眉头紧锁,显得很为难:“我这里?老兄!现在这形势…我这里也不安全啊!76号的狗天天在附近转悠!再说…”他压低了声音,“上面还没指示,我这小庙…”
“没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沈砚秋突然开口,声音清冷而镇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脸上锅灰未净,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你是‘老家’埋在闸北的‘针’,我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需要一个能观察街面、又能快速转移的身份。”
金裁缝被她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知道自己的底细瞒不过这位代号“凤凰”的核心人物。他苦笑了一下:“‘凤凰’同志…话是这么说,可…太危险了!你和小姑娘这模样,太扎眼…”
“模样可以改。”沈砚秋打断他,语气果断,“给我们找两身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旧衣服,越旧越破越好。小玉,”她转向小玉,“把你的头发剪短,剪成男孩样。”
小玉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嗯!小姐,我明白!”
沈砚秋又看向金裁缝:“从现在起,我是你乡下逃难来的远房表妹,带着弟弟(指向小玉)来投奔。家里遭了兵灾,男人都死了。我们是来城里找活路的,暂时在你这里帮工落脚。名字…我叫沈二妮,他叫…沈小柱。”
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身份、来历、关系、甚至连名字都透着底层百姓的土气和苦难的烙印,完美融入这乱世中无数流离失所的难民洪流。
金裁缝看着沈砚秋在如此绝境下展现出的惊人冷静和缜密,眼中闪过一丝敬佩。他叹了口气,不再犹豫:“行!‘凤凰’同志…不,二妮妹子!我这就去给你们找衣服!小柱兄弟,跟我来后面,我给你拾掇拾掇头发!”他立刻进入角色,连称呼都改了。
很快,沈砚秋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藏青色旧棉袄,下身是一条同样破旧的黑色棉裤,脚上一双磨破了边的老棉鞋。头发用一块灰扑扑的旧头巾包住,脸上刻意用灶灰加深了肤色,眼角和嘴角用特殊的胶和颜料做出几道细微的“皱纹”和“皴裂”,瞬间将一个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女子,伪装成了一个饱经风霜、三十多岁的乡下妇人。眼神里的锐利也被一种刻意伪装的木讷和愁苦所掩盖。
小玉的头发被剪成了乱糟糟的男孩头,穿上了一身更小的、同样破旧的棉袄棉裤,脸上也抹得黑乎乎的,低着头,活脱脱一个瘦小的、怯生生的乡下男孩。
看着镜子里几乎完全认不出的自己,沈砚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名伶沈砚秋将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她将真正地、更深地沉入这沦陷之地的黑暗淤泥之中,以“沈二妮”的身份,成为无数挣扎求生的难民中的一员。这是生存的需要,也是战斗的必须。
“外面…情况怎么样?”沈砚秋用“沈二妮”那带着一丝乡音、怯生生的语气问金裁缝。
金裁缝走到临街的窗户边,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脸色凝重:“鬼子兵还在巡逻…76号的人更多了…在贴告示,抓‘抗日分子’和‘破坏分子’…粮食店门口排起了长队…米价…涨疯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忧虑,“听说租界里还在打,但枪声稀落了不少…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沈砚秋默默听着,走到窗边,透过那条细小的缝隙向外望去。
街道上,景象比之前更加压抑和绝望。日本兵耀武扬威地巡逻,刺刀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76号特务如同鬣狗般在人群中穿梭,随意抓人。一张张崭新的、印着“良民证”办理要求和“检举有奖”字样的告示,像耻辱的膏药一样贴满了墙壁。恐慌的人群在粮店前排着长龙,脸上是麻木的饥饿和恐惧。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街角翻找着垃圾,哭声微弱。
天空,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铅灰色。曾经十里洋场的繁华与最后的“孤岛”幻象,在这一天,被彻底碾碎在日军铁蹄和76号特务的皮靴之下。上海,这座曾经闪耀东方的明珠,彻底沉入了最黑暗的深渊。
沈砚秋(或者说沈二妮)静静地站在窗后,木讷愁苦的面容下,那双眼睛深处,冰封的死寂之下,是永不熄灭的火焰。环境再恶劣,搜捕再严密,她也必须活下去,像一颗深埋地下的种子,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徐伯的情报…‘老家’有回音了吗?”她低声问,声音依旧带着“怯懦”的乡音,但内容却关乎着扭转战局的希望。
“还没有,信号太差了。”金裁缝摇头,“但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沈砚秋点点头,不再说话。她缓缓退离窗边,走到角落一堆破布旁坐下,像一个真正疲惫不堪的农妇。小玉(沈小柱)默默地挨着她坐下,小小的身体依偎着她。
外面的世界,炮声零落,枪声零星,但一种更庞大、更令人绝望的恐怖统治,正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而在这座城市的至暗深渊里,代号“凤凰”的火焰,正以最卑微的姿态,在沈二妮的躯壳内,无声地燃烧着,等待着燎原的契机。
(http://wmfxsw.com/book/847870-6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mf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