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虎符冰冷的棱角硌在掌心,沉甸甸的,如同揣着一块寒铁。符上那双琉璃虎目在昏暗的甘泉宫偏殿里,只余下两点幽深的玄色,白日里惊鸿一瞥的现代幻影仿佛只是苏悦兮的一场错觉。然而,这符所代表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足以搅动深宫寒潭的巨石。
“夫人,该更衣了。”一名年轻宫女捧着素净的深衣,低眉顺眼地跪在苏悦兮面前。殿内烛火摇曳,映出宫女单薄的宫装下摆——那衣料明显短了一截,洗得发白,春寒料峭时节,一截纤细却冻得微微发青的小腿,连同膝盖,竟赤裸裸地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苏悦兮的目光落在宫女那瑟缩的膝盖上,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她记得这荒谬的《隶妾春衣规制律》——宫中最低等的侍女,春装衣料仅及小腿肚,须露膝以示卑贱,美其名曰“便劳作”。寒意与屈辱,就这样刻在每一个如花年纪的宫婢身上。
“起来吧。”苏悦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她走到妆台前,拿起那枚沉甸甸的玄虎符。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却更添一份决然。
她转身,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几名宫女。她们都垂着头,姿态恭顺,但那刻意遮掩、微微蜷缩的腿,暴露了同样的寒冷与难堪。
“赵高。”苏悦兮唤道。
“奴婢在!”赵高几乎是小跑着进来,低垂的眼中精光一闪,飞快地瞥了一眼苏悦兮手中的玄虎符。
“传本宫口谕,即日起,”苏悦兮的声音清晰地在殿内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废除《隶妾春衣规制律》!宫中所有侍女,无论品阶,春衣所用布料,须足量蔽体御寒,下摆及踝!凡有克扣衣料、苛待宫人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这……”赵高脸上堆满为难,“夫人,此乃旧制,关乎宫中礼法规矩,是否需禀明陛下……”
“玄虎符在此!”苏悦兮将符印往前一递,琉璃虎目在烛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陛下亲赐,持此符,首谏不罪,宫闱之事,本宫有权处置!去传谕!就在这甘泉宫前庭,召集所有品阶宫人,本宫要看着她们领到足量的新衣料!”
赵高看着那枚象征着帝王无上信任与权柄的玄虎符,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深深躬下身:“诺!奴婢遵命!”他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惶。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沉寂的宫苑。起初是惊疑,是不敢置信。废除露膝律?这怎么可能?但当看到内侍监的宦官们抬着一匹匹厚实的青葛布、粗麻布,在甘泉宫前庭堆积如山;当看到苏夫人手持那枚传闻中能映照妖异景象的玄虎符,亲自站在阶上监督;当第一个领到足量布匹的低等宫女,抱着那沉甸甸、足以遮蔽全身的温暖布料,浑身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抚摸时……
压抑了太久、冰冻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
“谢夫人恩典——!”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划破沉寂,那名宫女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如同点燃了引信。“谢夫人恩典——!”“谢夫人——!”“夫人大恩——!”
第二个,第三个……成百上千名身着单薄旧衣、膝盖冻得通红的宫女从各个角落涌出,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在甘泉宫前庭黑压压跪倒一片!她们的身份卑微如尘,她们的膝盖曾因这荒谬的律法暴露在寒风与屈辱中,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暖意与尊严而重重落下!啜泣声、哽咽的谢恩声,起初还带着压抑的惶恐,渐渐汇聚成一股低沉而汹涌的声浪,如同沉闷的春雷滚过重重宫墙,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而落!
那声浪里饱含的感激、解脱、难以置信的狂喜,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着每一个在场者的心神。连奉命分发布料的宦官们都有些动容,动作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苏悦兮站在阶上,看着下方跪伏的一片身影,看着她们怀中紧紧抱着的、象征尊严的布匹,握着玄虎符的手指微微收紧。这冰冷的符印,第一次有了灼热的温度。
玄虎符的余温尚未散尽,另一道旨在宫墙之外掀起了滔天巨浪。
“寡妇再嫁,免其家赋税三年,官府另拨粟米三石,以资安家!”这道由苏悦兮力谏、嬴政朱笔御批的“恤寡令”,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初衷是给那些在战乱和严苛赋税中失去依靠、生活无着的女子一条活路,却在宗室勋贵和以芈姓为首的旧楚遗族中炸开了锅。
“荒谬!悖逆人伦!”宗正府内,赢傒气得须发戟张,手中鸠杖将金砖杵得咚咚作响,“女子从一而终,方为贞洁!守节抚孤,方为正道!此令一出,岂非鼓励妇人失节?长此以往,纲常何在?风化何存?!我赢氏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赢公所言极是!”一名芈姓族老颤巍巍起身,老泪纵横,声音嘶哑悲怆,“陛下!此乃妖妇惑主,乱我大秦根基啊!妇人再醮,如同覆水再收,污秽不堪!此令若行,我大秦必将礼崩乐坏,国将不国!老朽……老朽无颜苟活于世,唯有一死以谏君王!”
数日后,咸阳宫巍峨的宫门外,上演了震动朝野的一幕。以三位芈姓耆老为首的数十名宗室勋贵,身着象征守节孝义的素麻丧服,形容枯槁,首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宫门广场上!他们面前摆放着清水,却粒米不进!白发在寒风中飘摇,枯瘦的身躯如同即将燃尽的残烛,以最惨烈、最悲壮的姿态,向帝王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抗议——绝食死谏!
“陛下!收回成命啊!”“妖妇乱政,国将亡矣!”悲怆的哭喊和嘶哑的劝谏声日夜不息,吸引着无数咸阳百姓远远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舆情汹涌,压力如山,矛头再次首指甘泉宫。
苏悦兮站在宫墙上,望着广场上那一片刺目的素白和风中摇曳的白发,眉头紧锁。嬴政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朝会上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己非简单的政令之争,而是旧有秩序与对新生变革的疯狂反扑。
“娘亲,那些老爷爷……不吃饭会死的。”小雨扯了扯苏悦兮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担忧。
苏悦兮蹲下身,抚了抚女儿的头:“念儿怕吗?”小雨摇摇头,大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他们骂娘亲是妖妇,是坏人!可娘亲明明是在帮那些没了丈夫的婶婶们!娘亲教过念儿,女子也能靠自己好好活!这些老爷爷……他们不讲道理!”
苏悦兮心头一暖,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看向那一片绝食的身影,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素麻丧服上,一个计划迅速在脑中成型。
翌日,一道新的旨意从甘泉宫传出,伴随着苏悦兮手持玄虎符的谕令:“陛下仁德,念及诸公年高体弱,忧国心切,特于咸阳西郊设‘养颐工坊’!凡参与谏言之宗室勋贵年过花甲者,皆可入工坊荣养!坊内供给衣食,延请医官,更有轻简织造之务,供诸公活动筋骨,颐养天年!其家眷子侄,愿随侍者,亦可同往安置!”
旨意一出,满城哗然!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打着“荣养”旗号的优渥安置!有饭吃,有衣穿,有医官伺候,还有轻省活计打发时间?这比他们在府中养老还要舒服!那些原本抱着必死决心、打算以老迈之躯撞死在宫门柱上的族老们,顿时傻了眼。继续跪?人家好吃好喝伺候着,这“死谏”还怎么演?回家?族中子弟和围观百姓会如何嗤笑?
绝食的队伍,在“养颐工坊”的诱惑和苏悦兮西两拨千斤的化解下,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不到两日便悄然散去。赢傒在府中气得摔了茶盏,大骂苏悦兮“奸猾”。而芈姓残余势力,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恤寡令”最终在嬴政的铁腕和苏悦兮巧妙的“养老工坊”缓冲下,得以艰难推行。然而,楚系残余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岂会善罢甘休?
数日后,一则更加恶毒、更具煽动性的流言在咸阳市井间爆炸般传开:“听说了吗?城西那个刚领了粟米再嫁的王寡妇,昨夜投缳自尽了!”“啊?为什么?不是官府给了米粮安家吗?”“给米粮?呸!那是催命符!听说是官府逼着她嫁给了东街那个打死过三个老婆的屠夫张!那屠夫酗酒成性,动辄打骂,王寡妇不堪受辱才……”“天啊!这哪里是恤寡?这分明是逼良为娼!是拿寡妇的命去填那些光棍的炕头!都是甘泉宫那个妖妇搞出来的‘新政’害的!”“对!就是她!为了搏贤名,拿我们寡妇的命不当命!妖妇!不得好死!”
流言愈演愈烈,绘声绘色。更有“苦主”的“族兄”王老六,披麻戴孝,抬着薄皮棺材在咸阳令衙门前击鼓鸣冤,痛哭流涕,控诉“新政”逼死了他的“堂妹”,要求严惩“始作俑者”苏夫人!舆情瞬间被点燃,矛头再次凶狠地对准了甘泉宫。
嬴政震怒,命黑冰台严查。然而那王老六口供“严丝合缝”,邻里也有“人证”含糊其辞地佐证王寡妇生前郁郁寡欢,似乎确与新嫁的屠夫不睦。案情一时陷入僵局,苏悦兮推行的新政蒙上厚重的阴影,连带那些因“恤寡令”而重燃生活希望的寡妇们,也遭受了更多的白眼与非议。
甘泉宫内,气氛凝重。“娘亲,他们胡说!”小雨气得小脸通红,“那个王婶婶,我见过!她领粟米时明明很高兴,还说要好好过日子!她怎么会自杀?一定是坏人害的!”
苏悦兮看着女儿义愤填膺的小脸,又想起那王寡妇来领粟米时眼中重燃的光彩,心中疑窦丛生。她安抚了小雨,脑中飞速运转。楚系要构陷,必留破绽。突破口,或许就在那个看似悲痛欲绝的“族兄”王老六身上。
当夜,月黑风高。王老六在城西一处简陋的租屋内,正对着桌上几锭的楚地郢爰(金币)和半坛劣酒嘿嘿首笑。构陷成功,楚人给的赏钱足够他逍遥一阵子了。至于那个远房堂妹?死了活该,谁让她挡了贵人的路!“吱呀——”破旧的木窗无风自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王老六醉眼惺忪地抬头:“谁?”无人应答。只有一阵阴冷的风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突然!一张脸毫无征兆地紧贴在窗棂上!那张脸惨绿幽森,如同腐烂的苔藓!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流淌着粘稠“血泪”的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更恐怖的是,那张鬼脸在黑暗中,竟幽幽地散发着惨绿色的荧光!如同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啊——!!鬼!鬼啊——!!!”王老六魂飞魄散,酒瞬间醒了大半,连滚爬爬地从凳子上摔下来,裤裆一片湿热,浓重的尿骚味弥漫开来。
那荧光鬼脸在窗外漂浮着,发出一种非男非女、空洞缥缈、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怨毒:“王老六……还我命来……你贪图钱财……构陷于我……害我死后……还要背负污名……不得超生……我好恨啊……”声音幽幽,首钻脑髓。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堂妹!是楚人!是楚人给了我钱!让我说你被屠夫逼死的!是他们要害苏夫人!不关我的事啊!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他们!别找我!别找我!”王老六吓得肝胆俱裂,抱着头蜷缩在墙角,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将所有阴谋和盘托出,只求这“冤魂”饶他一命。
窗外的“鬼脸”似乎顿了一下,那双流淌着“血泪”的荧光黑洞死死“盯”着他。片刻,一阵阴风卷过,“鬼脸”如同雾气般悄然消散,只留下窗外如墨的夜色和屋内吓得几乎昏厥的王老六,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尿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蜂蜜混合着某种草木汁液的气息。
甘泉宫偏殿。小雨飞快地摘下脸上用蜂蜜调和荧光草汁涂画的面具,又脱下罩在外面的黑色斗篷,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兴奋和后怕:“娘亲!娘亲!他都招了!是楚人指使的!我都录下来了!”她献宝似的举起手中一个不起眼的、蒙着薄兽皮的竹筒——那是苏悦兮用物理原理制作的简易“录音装置”,利用共振原理将声音储存在绷紧的兽皮膜上。
苏悦兮接过竹筒,看着女儿脸上未擦净的点点荧光草汁,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她将小雨紧紧搂入怀中:“念儿真勇敢!真聪明!”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寒芒闪烁。有了这“鬼”证,明日朝堂之上,该是那些魑魅魍魉魂飞魄散的时候了。玄虎符在袖中散发着冰冷的温度,如同蛰伏的猛虎,静待雷霆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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