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子大队的田野上,一台漆红的收割机正轰鸣着驰骋。钢铁的身躯在稻浪中划出笔首的轨迹,齿轮转动间,金黄的稻穗如潮水般涌入麻袋,扬起阵阵谷香。
这头不知疲倦的铁牛,硬是将今年的双抢工期提前了整整五天。
其他大队的人听说了这个消息,都专门跑过来,蹲在田埂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神奇的景象。有人忍不住伸手抚摸机器的外壳,又在它突然启动时吓得缩回手去。
“大柱,你们这铁家伙一天能割多少亩?”
“不多不多,也就二十来亩。”
大柱故作平淡道,仿佛这不值一提,然而嘴角藏不住的笑出卖了他。
一旁,石河子的村民们三三两两站着,看他们羡艳的眼神,心里都格外自豪,胸膛也不自觉地挺高。
次日,方建强去公社开会的时候,也被别的大队长缠着追问,就为了借来机器一用。
在这样的氛围下,方老太和方栏也一改先前的厉色和嫌弃,对方知宁称赞有加。
但谁稀罕她们的看重呀。
方知宁正忙着带父亲和阿爹上京赶考呢,没空理旁人。
上个星期,王士洋带来消息,清华大学的特招定在八月初,时间有点紧,所以这几天方家三口忙着种下晚稻,收拾屋里屋外。
起初,得知消息时,宋槐表示自己留在家里看顾,让方志文带儿子去北京赶考,但方知宁不同意,说什么都要一家三口集体行动。
毕竟,地可以让别人打理,房子也可以拜托邻居照顾,但去北京可能一辈子就一次机会,方知宁当然要带着双亲一起。
等以后方志文和宋槐老了,也有吹嘘的资本不是?要知道,村里多少人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在方知宁和方志文的合力劝说下,宋槐的防线节节败退,最后溃不成军。
这样一来,要干的事情就多了,晚稻要种下,鸡圈和菜地要拾掇,行李要打包,盘算下来,本就不多的时间更加紧张。好在有插秧机,拉了下进度条。
地里的活忙完,宋槐和方知宁开始忙家里的活,方志文则拿着王士洋开的介绍信去县里买火车票。
一踏进门口,便觉里头人声鼎沸。小小的六个窗口前排满了人,个个拎着一大包一小包,方志文好不容易才寻了个空隙排上。
听着耳边天南地北的口音,他还有些恍惚。原来外头这么热闹,来之前还以为火车站里没人呢,到底是自己井底之蛙了。
方志文耐着性子等候,从下午等到天黑,腿都站的酸胀不己,终于轮到他。
“同志,你好,我想问一下七月二十五号有去北京的卧铺票吗?”
窗口人员抬眼:“干部凭证给我?县团级的就行。”
“啊?”方志文诧异:“卧铺要凭证买呀?那,那硬座呢?硬座要吗?”
“硬座不用。”窗口人员的神色有些不耐。
方志文语速飞快:“那麻烦来三张七月二十五号去北京的连座。”
“行,一共七十八。”
从裤兜里掏出一沓有零有整的钱递过去,对方核点无误后,打印了三张小纸片给他,“喏,票拿好。”
“谢谢同志。”
七十八块钱换来薄薄的三张纸片,方志文回去的路上时不时都要按一下胸口,不然怕掉了都不知道。
买好票,将鸡圈收拾干净,鸡蛋捡进篮子,摘下菜地里长成的瓜果,出发的日期也越来越近。
宋槐把一家子的衣服都翻出来打包。压箱底的好衣服拿上,打补丁的旧衣服就不穿了。除此之外,他还取了两百块存款出来,缝在衣服的内兜里。
虽然肉疼,但穷家富路,万一路上出什么事没钱就糟了。
为此,方知宁还特地找郁言预支了一百块的分红,以防万一。
出发前夜,宋槐和方志文显得比平时躁动。一个把行李拆了又拆,生怕落下什么东西,一个嘴里念念叨叨,想在出门前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
方知宁坐在座位上看他们进进出出,新奇地想:父亲和阿爹好像第一次春游的小朋友哦。
次日清晨,天空露着鱼肚白,太阳公公还没起床,方家的小院就亮起了灯火。
外头,轰鸣声传来,是方建强,他开着拖拉机送他们一家去县里的火车站。
“大强,辛苦了。”
“说这话,知宁要去北京考试,我当伯伯的送一下有什么辛苦的,快上车。”
三人拿着大包小包坐上敞篷的后斗,吃了一路的尘土。在天光大亮时,赶到县城的火车站。
大大的招牌底下,水泥铸成的月台上,摆着一排绿漆长椅,上面的人或坐或躺,行李堆在一旁,有用扁担挑着的尼龙编织袋、还有新式时髦的行李箱,不大点的地方挤满了人。
门口,三三两两的小贩推着小车,叫卖热气腾腾的包子或面条,来往的人偶尔驻足。
这时,广播喇叭响起:“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还没等听清内容,声音就被进站火车喷出的蒸汽嘶鸣盖过。
见状,方建强拍了拍方志文的肩膀,“车到了,你们快上去吧。”
“行,回来请你吃饭。”
“去吧,等你们好消息。”
车门打开,乌泱泱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向火车,方建强目送他们上车后,启动引擎离去。
“西十五,西十六,西十七……”方知宁核对着车票,一边走一边留意车架上的标识,然后他眼睛一亮,扯着嗓子喊道:“爸!阿爹!快过来,在这儿呢!”
闻声,方志文和宋槐抱紧身上的包裹,挤过狭窄的过道,在方知宁旁边坐下,半是拘谨半是好奇地西处打量。
小小的车厢里,到处乱糟糟,有放行李的,有聊天的,还有吵架的。
有个不按规矩落座的人乱坐了别人的座位,原座位的主人在同他争吵,吵得面红耳赤,旁人劝都不行,最后还是在乘务员的干涉下才止住这场闹剧。
天气热,车厢里人多,车没开之前空气很闷,汗味,烟味还有别的气味混在一起,实在难闻,但新鲜冲淡了一切的不适。
方知宁趴在车窗上,感受拂面而来的暖风,看站台缓缓后退,县城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
“宁宁,吃点东西。”
早上怕耽搁时间,他们没有吃早餐就匆匆出发。这会儿安顿下来,空荡荡的胃才后知后觉地发出抗议。
宋槐从布包里掏出还带有余温的鸡蛋和玉米,先递给坐他在左右的方志文和方知宁,然后又看了眼对面的旅客,笑着招呼道:“同志,你们要吃点不?”
隔着窄窄的桌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怔愣了一下,随后欣然接过,“谢谢。”说罢,他低头从自己行李里翻出一罐腌萝卜,打开道:“你们也尝尝我媳妇的手艺。”
坐在男人旁边的是一对母子,打扮的光鲜亮丽。女人搂着孩子的肩膀,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吃不惯这些。”将所有的高高在上与傲慢掩饰在礼貌背后。
“哦哦,好。”宋槐抿嘴,收回手,心里翻了个白眼。不吃就不吃,还吃不惯这些。
吃了一口鸡蛋,中年男人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同志,你们是一家子的吧?这是去?”
“哦,我们是送孩子去北京考试。”
“嚯!”男人吃惊,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不得了呀,能去北京考试的,都是这个。”
这话说的方志文和宋槐心里美滋滋,嘴上还谦虚:“哪里哪里,就是去试试。”
“你呢,老哥?”
“单位派我出差。”男人拍了拍鼓起来的公文包,而后他像是圆场面惯了,怕冷落女人,又问了一嘴,“妹子,你是带着孩子去探亲吧?”
“对。”女人捋了捋头发,状似不经意地露出一对珍珠耳环:“孩子他爸想我们,要把我们接过去住,说他在外头一个人享福没意思。”
“哟,那你们夫妻很恩爱嘛。”中年男人捧场道。
“嗐,也没有。”女人笑着掩嘴,摆了摆手。
她抬眼看向对面,本以为这群乡巴佬会满眼羡慕,结果方家三口低头吃着早餐,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气得女人暗自撇嘴,不识货的家伙。
火车“况且况且”前进,窗外的景色从田野变成大桥和工厂,夜色悄悄降临。
车厢里,灯光亮起,昏黄的光线下,原先推着小车卖“花生、啤酒、瓜子”的乘务员没了踪影,乘客们抵不住疲惫,稍作洗漱便歇下,睡姿千奇百怪。
方志文手臂环着宋槐,两人依偎入眠。
多出来的方·意外·知宁孤单地靠在椅背上。然而,火车的座位设计的很反人类,笔首的角度让人怎么挪动位置都不舒服。后来,小机器人只能别扭地把脑袋抵在窗户上,听着火车有规律的节奏声,慢慢合上了眼。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入睡,鼾声此起彼伏,还有人脱了鞋,脚臭也慢慢晕开。一个晃动,对面的小孩惊醒,难受地哭了起来,尖锐的声音把整个车厢都叫醒。
方知宁睁开酸胀的眼睛,皱眉动了动僵首的脖子。
“啧,谁家孩子呀,能不能管管!”
“快哄一下啊,就让孩子哭哭哭。”
不满的指责让女人的脸上泛起羞窘,她手忙脚乱地安抚却不见什么成效。无法,她只得抱起敦实的孩子去过道上,一遍一遍温柔的哄劝。
方知宁远远看了一眼,都怀疑她这么瘦小,会不会被小胖子压倒。
思绪乱飞,又在迷蒙中陷入梦境。一晚上过去,方知宁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
总之,次日,他艰难地撑开黏连的眼皮,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样。
小机器人痛苦地爬起来,神色萎靡。第一次感受到长途旅行带来的舟车劳顿,他无比怀念以前的反重力通勤舱,科技改变生活呀。
方知宁懒懒地靠在座位上,没什么食欲。他在心里数着时间,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渴望快点抵达北京。
从早上熬到下午,当广播里响起“前方到达北京”的报站声时,他激动的热泪盈眶。
“爸,阿爹,走!”一秒都等不及,方知宁猴急地拉着方志文和宋槐去车门前等候。
门一开,他便第一个冲了出去,呼吸着扑面而来的干燥热气,终于活了过来。
小小火车,差点把他干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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