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卒沉重的脚步声踏着积雪远去,留下客栈内一片死寂。
那扇隔绝风雪的厚木门仿佛也隔绝了生气,只余下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
柱子还保持着递信的姿势,僵在原地。他手中的火漆文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却又不敢松开。
那上面鲜红的“黑水城守备府急递”字样,如同猛兽的獠牙,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王老实的话——“悬赏五百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东厢暖阁里气息奄奄的老妇人…五百两…足以让这穷乡僻壤的任何一个人变成择人而噬的恶鬼!
他猛地扭头看向柜台后,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求助。
萧景行依旧坐在高脚凳上,姿态甚至没什么变化,只是他拨动算珠的手停了下来,指尖悬在乌木的档梁上,微微蜷曲。
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正落在那封火漆文书上,目光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封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急递,而是一张寻常的账单。
他脸上属于萧掌柜的温和懒散并未褪去,只是在那平静的表层下,柱子恍惚觉得,似乎有什么极其坚硬冰冷的东西,正缓缓浮出水面。
“东…东家…” 柱子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明显的颤抖,“这…这文书…”
萧景行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绕过柜台,动作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从容,他走到柱子面前,伸出那只刚刚还在拨弄算珠、指节修长而干净的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封沉重的文书。
火漆的印记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他指尖在那坚硬的漆封上轻轻了一下,感受着其下纸张的质地和厚度。
然后,他看也没看柱子一眼,只平淡地吩咐道:“去,看看灶上的热水开了没有。给孙婆婆换盆热水,再添点炭。她身子虚,受不得凉。”
“啊?…哦…哦!是!东家!” 柱子如梦初醒,连忙应声,逃也似地转身往后院跑,仿佛多待一秒,那文书上的寒气就会顺着他的脊梁骨爬上来。
通往后院的门被柱子推开又关上,带起一股微弱的气流,吹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晃。
前堂只剩下萧景行一人。
他没有立刻拆信,而是拿着文书,踱步回到柜台后。
他没有坐下,只是将那封来自黑水城守备府的急递,随意地、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放在了摊开的账本旁边。
账本的空白页上,赵天德三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尚未干透,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无声的杀气。
而那封火漆文书,朱红的印记和工整的官文格式,则代表着冰冷而强大的官方意志。
一纸诉状,一纸通缉。
一墨一朱,一隐一显。
就这么并排躺在泛黄的账本纸页上,在昏黄的油灯下,构成一幅诡异而极具张力的画面。
算盘静静地躺在一边,乌木的珠子闪着幽光,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这其中的凶险与杀机。
萧景行的目光在两者之间缓缓移动。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奔涌,无数念头在飞速地碰撞、推演。
黑水城守备府的急递…孙吴氏前脚刚持令而至,后脚官府的文书就到了临安?是巧合?
还是…赵天德的手,或者说太子党的耳目,己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是孙吴氏的行踪暴露了?还是未央楼的存在本身,己经引起了某些大人物的警觉?
悬赏五百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狠的手段,好快的反应!这不仅仅是灭口,更是要将孙家坳最后一点可能翻案的希望彻底掐灭,将“通敌”的罪名死死钉在孙大石的棺材板上!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呜咽着,拍打着门窗,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
萧景行伸出手指,指尖在赵天德三个墨字上缓缓划过。
冰冷的墨迹沾染上他的指腹,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他需要情报。更准确、更深入的情报。
关于赵天德在黑水城的势力网,关于朔风营的现状,关于那条秘道的具置和守卫,关于参与走私军械和贩卖人口的每一个环节…以及,这封急递背后,除了赵天德,是否还有来自更高层、更深处的手在推动?
未央楼的力量固然隐秘强大,但要在边关重镇动一个手握重兵、背靠太子的副将,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需要知道,拔出这颗毒牙,会带出多少腐肉,会惊动哪些潜藏的巨鳄。
念头转动间,他的目光落在了柜台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竹筒,筒口用油纸和蜡密封得严严实实。
那是每日清晨,由附近农家的孩子“顺路”送来的新鲜羊奶。寻常之极。
萧景行走过去,拿起竹筒,入手微沉。
他走到门边,将门闩插得更紧了些,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然后回到柜台,拿起一把小巧的裁纸刀。
刀锋极其锋利,轻轻一划,便割开了竹筒口的蜡封和油纸,里面并非乳白的羊奶,而是填满了干燥的、不起眼的灰褐色絮状物——上好的灯草绒。
他小心地将灯草绒倒在一张干净的油纸上,动作轻柔。
灯草绒散开,露出了藏在最中心的一个东西。
那不是情报纸条。
而是一枚铜钱。
一枚样式极其古朴、边缘圆润、中心异常光滑的黄铜钱币。
钱币的正面,没有常见的通宝字样,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精细阴刻的一只——闭目敛翅的乌鸦。
乌鸦的线条简练而传神,带着一种沉寂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萧景行拿起这枚鸦钱,指腹在冰冷的铜钱表面着,感受着那闭目乌鸦的轮廓。
然后,他走到柜台旁那盏唯一的油灯前。
他没有用灯火去烧,而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捻住鸦钱的边缘,将其稳稳地、悬停在油灯那跳跃的、橘黄色火焰的正上方,距离火苗仅有一寸之遥。
火焰的热力缓缓烘烤着冰冷的铜钱。
时间一点点流逝。
暖阁里孙吴氏压抑的呜咽似乎停了,后院也听不到柱子的动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油灯火苗燃烧的微响,以及门外永无止境的风雪呜咽。
萧景行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手臂稳如磐石,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火焰上方那枚被烘烤的鸦钱。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铜钱被火焰熏烤得微微有些烫手时。
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发生了。
铜钱中心,那只原本闭目敛翅、线条阴刻的乌鸦图案,在火焰持续的烘烤下,其边缘的某些线条,竟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由原本的深褐色,转变成了一种极淡、几乎难以辨认的……暗红色!
仿佛乌鸦的羽毛被火焰点燃,透出了内里沉寂的血色!
那暗红沿着乌鸦翅膀的翎羽、尾羽的尖端极其缓慢地蔓延,勾勒,最终在乌鸦紧闭的眼睑下方,凝聚成两点微不可查的、却透着无尽森寒的——血红!
一只闭目浴火的寒鸦!
萧景行眼神微凝。
指尖一松,鸦钱落入掌心,滚烫的温度让他微微蹙眉。他迅速将铜钱浸入旁边早己准备好的一碗凉水中。
嗤——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白气冒出。鸦钱上那抹妖异的暗红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古朴的黄铜本色,闭目敛翅,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萧景行捞出鸦钱,擦干水渍,重新凝视着那闭目的乌鸦。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铜钱本身。
片刻,他走到账本旁,拿起那支秃毛细毫笔,蘸了墨,在赵天德三个字下方,极其流畅地写下三个小字:
黑水城。
然后,他笔锋一转,在“黑水城”旁边,画了一个极其简练的符号:一个圆圈,中心一个圆点,圆圈外延伸出三条长短不一的射线,如同指向不同方向的箭头。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笔,拿起那枚恢复如常的鸦钱,走到柜台角落,将其重新塞回装满灯草绒的竹筒里,再用油纸和蜡仔细封好口,放回原处。
仿佛它从未被打开过。
他拿起那封来自黑水城守备府的火漆文书,看也没看,随意地塞进了柜台抽屉的最底层,与几本陈年的旧账册堆在一起。
然后,他重新坐回高脚凳,拿起乌木算盘。
“噼啪…噼啪…噼啪…”
清脆的算珠碰撞声再次响起,在重新归于寂静的前堂里回荡。
节奏平稳,清晰,仿佛刚才的一切——驿卒的急递、鸦钱的异变、账本上的符号——都未曾发生。
他对着账本,继续一丝不苟地核对着那些盐巴、灯油、柴禾的数目。
只是,若有人此刻细看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深潭般的眸底,己不再是之前的沉寂。
那里,仿佛有冰层在无声地碎裂,露出其下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一只闭目的寒鸦,己在火焰的炙烤下,悄然睁开了它猩红的双眼。
窗外的风雪,正烈。炭盆里的余烬,明明灭灭。
算珠响,寒鸦醒。
通往黑水城的血色棋局,第一枚无声的棋子,己然落下。
而风暴的中心,这间小小的客栈,依旧在风雪中沉默着,像一个蛰伏的猎人,等待着属于它的猎物,也等待着…那盏未央孤灯,照亮幽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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