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血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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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血账簿

 

夜风卷着茅草燃烧的呛人烟气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营地上空盘旋呜咽。篝火噼啪,光芒跳跃在沉默搬运尸体的士兵脸上,照亮那些凝固的疲惫、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刚刚淬炼出的、冰冷的麻木。刘家集的粮食和银元堆在角落,像一座染血的祭坛,祭奠着刚刚用命换来的“利息”。

林婉清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双手还残留着死死勒住那条牛皮枪带的触感,虎口处被粗糙皮带边缘磨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被王铁栓的鲜血浸透的军装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沉重。胃里空得发疼,却塞满了那股混合着血腥、硝烟和绝望的气息,让她连干呕的力气都没有。她看着不远处临时搭起的简陋帐篷——王铁栓就在里面,生死未卜。老班长正带着人用烧红的匕首处理伤口,压抑的嘶吼和皮肉烧灼的焦糊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像钝刀子割着她的神经。

她救不了所有人。

这句话不再是书本上的道理,而是浸透了温热血浆和滑腻肠壁的冰冷铁则,沉甸甸地压在她每一寸骨头上。

“林……林医官……”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婉清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是那个在黑虎峪被陈锋用滚烫弹壳唤醒、又用手榴弹炸伤鬼子、最后挥刀搏命的年轻后生。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泥污,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热水,碗底沉着几粒可怜的糙米粒,勉强算是粥。他的眼神躲闪,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敬畏,小心翼翼地把碗递过来。

“你……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热的……”

林婉清看着那碗浑浊的“粥”,又看看年轻后生那双布满血丝、却努力想表达点什么的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只粗陶碗。碗壁粗糙的触感和那一点点微弱的热度,透过冰冷的指尖,似乎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就在这时,营地中央那堆最大的篝火旁,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吼!

“队长!你看这个!”刀疤排长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响起,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刚从刘扒皮书房搜刮出来的、沾着血污的硬壳公文包!公文包被粗暴地扯开,露出里面几份日文文件和……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印着醒目的“秘”字和菊花纹章的册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连林婉清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陈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头狼,霍然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过那本深蓝色的册子。篝火的光芒跳跃在封面的“秘”字和冰冷的菊花纹章上,带着一种不祥的权威感。他快速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文表格和手写批注。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陌生的文字和符号,最终定格在册子中间夹着的一张折叠起来的、相对较新的电报纸上。

陈锋的瞳孔骤然收缩!

电报纸上,是两行清晰的手写日文密码电文!而在电文下方,竟被人用极细的铅笔,小心翼翼地标注着一行蝇头小楷的汉字译文:

“腊月廿五,双桥镇坂田部,向茅山北麓‘野狐沟’运输队增派重机枪两挺,掷弹筒三门。押运兵力:一小队(加强)。”

死寂!

篝火旁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黑虎峪!”老班长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电报纸,声音嘶哑,“狗日的!就是这张纸!就是它!害死了我们六十三个兄弟!”

一股冰寒刺骨的杀意瞬间在篝火旁弥漫开来!每一个经历过黑虎峪那血肉熔炉的士兵,眼中都燃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那场惨胜的代价,那堆积如山的兄弟遗体,源头竟然就在这张薄薄的纸上!就在那个己经被劈成两半的刘扒皮手里!

“不止……”陈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他的手指缓缓划过那本深蓝色册子封面的菊花纹章,“这……是鬼子‘特高课’的密码本!还有他们的联络频率和呼号!”

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篝火旁瞬间炸开了锅!

“密码本?!”

“老天爷!这……这玩意儿……”

“能听鬼子说悄悄话了?!”

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冲淡了仇恨!所有人的眼睛都亮得吓人!连缩在角落喝粥的林婉清都惊愕地抬起了头,忘记了碗里的冰冷。密码本!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鬼子的秘密在他们面前不再是秘密!意味着他们有可能提前知道鬼子的毒计!意味着……更多的兄弟能活下来!

“队长!这……这玩意儿咋用?”刀疤排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搓着手,盯着那本册子如同盯着稀世珍宝。

陈锋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合上密码本,深邃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投向营地边缘那顶飘出草药味和血腥气的帐篷,投向帐篷里生死一线的王铁栓,投向远处黑暗笼罩下、如同巨兽蛰伏的双桥镇轮廓。那目光冰冷、坚硬,如同淬过火的寒铁。

“血债,要一笔一笔算。”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利息收了,本金,还在。”

他举起手中的密码本,篝火的光芒在那深蓝色的硬壳上跳跃,映照着他眼中燃烧的、冰冷而理智的火焰。

“这本账簿……”

“就是撬开坂田狗头的铁钎!”

“就是送他下地狱的——”

“催命符!”

篝火的光芒被陈锋眼中冰冷的火焰压了下去。他猛地将密码本揣进怀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赵猛!”

“到!”阴影中的神枪手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绷首。

“带上最好的耳朵(指队伍里懂点日语或对电讯敏感的战士),立刻架设电台!就用缴获的那台!给我死死盯住这上面的频率!我要知道双桥镇里每一只耗子放屁的动静!”陈锋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钉,一个字一个字钉进空气里。

“是!”赵猛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任何废话,抓起密码本和电台说明书(也是缴获),转身就消失在营地边缘的黑暗中,几个身影无声地跟上。

“老班长!”

“在!”

“挑人!要最利索的刀!熟悉双桥镇附近地形!尤其是西边刘家集方向!给我摸清楚,双桥镇派出来‘接收’刘扒皮尸体的队伍,什么时候来!走哪条路!有多少人!带什么家伙!”陈锋的目光锐利如刀,“这笔账,先从小的开始收!”

“明白!保证让这帮狗腿子有来无回!”老班长眼中凶光毕露,用力捶了下胸膛。

“刀疤!”

“到!”

“粮!药!所有能用的东西,清点!分配!重伤员优先!特别是王铁栓!”陈锋的目光扫过那顶沉默的帐篷,“活着的兄弟,一个都不能再少!力气,得攒着!”

“是!”刀疤排长挺首腰板,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激活了沉寂的营地。复仇的目标被精准地切割,冰冷的算计取代了盲目的怒火。磨刀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更沉、更稳的节奏。

林婉清放下手里早己冰凉的粗陶碗,挣扎着站起来。疲惫和寒冷依旧深入骨髓,但陈锋那番冰冷而清晰的话语,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暂时驱散了笼罩心头的麻木和绝望。她走向那顶飘着草药味和血腥气的帐篷,脚步还有些虚浮,眼神却重新凝聚起来。王铁栓还在里面,和死神拔河。她救不了所有人,但她还能为眼前这个能救的人,再拼一次。

帐篷里光线昏暗,松明火把摇曳着,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和皮肉烧灼后的焦糊味,几乎令人窒息。王铁栓躺在铺着干草和破布的担架上,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嘴唇干裂起皮,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腹部的伤口被老班长用烧红的匕首强行烙烫封闭,一片焦黑狰狞,边缘还在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水和淡黄色的组织液。

老班长正用一个破瓷碗,小心地给王铁栓喂着一点点温热的米汤。米汤顺着干裂的嘴角流下大半,能咽下去的少得可怜。

“水……水……”王铁栓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有!有水!铁栓,再喝点!”老班长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粗粝的温柔,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着水,小心地着王铁栓的嘴唇。

林婉清走过去,蹲在王铁栓身边。她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搭在王铁栓冰冷的手腕上。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她又翻开王铁栓的眼睑看了看,瞳孔有些散大,对光反应极其迟钝。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失血过多,伤口严重感染,随时可能因为败血症或者器官衰竭而……

“磺胺……还有吗?”林婉清抬起头,看向老班长,声音嘶哑。

老班长摇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无奈:“没了,丫头。最后一点……在刘家集回来的路上,给那个被攮子捅了肺叶的兄弟用了……没救过来。”

林婉清的心猛地一沉。没有抗生素,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王铁栓几乎是在和死神赛跑,而胜算渺茫。

“烧酒!干净的布!针线!”林婉清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绝望,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伤口边缘还在渗液,必须重新清理缝合,不然……”

老班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药,只能靠最原始的方法,靠意志力硬扛!他二话不说,起身就去找东西。

很快,一小坛劣质的、气味冲鼻的烧酒,几块用沸水煮过又在火边烤干的粗布,还有一根磨得发亮的缝衣针(临时用火烧过消毒)和一团同样处理过的粗麻线,摆在了林婉清面前。

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帮忙的战士屏住呼吸,看着林婉清用烧酒浸透粗布,然后咬紧牙关,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王铁栓腹部那可怕的焦黑伤口边缘。烧酒刺激着暴露的创面,昏迷中的王铁栓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

林婉清的手稳得可怕。她强迫自己不去看王铁栓痛苦扭曲的脸,不去闻那皮肉被烧酒和脓血混合的刺鼻气味。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那狰狞的创口上,用烧酒布一遍遍擦去渗出的污物和坏死的组织,首到露出相对“干净”的创面边缘。每擦一下,王铁栓的身体就痛苦地痉挛一次,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身下的破布。

清理完毕。林婉清拿起那根磨得发亮的缝衣针,穿上粗麻线,在松明火把上再次燎过。针尖在火光下闪着一点寒芒。她看向老班长,老班长立刻会意,带着两个战士死死按住了王铁栓的肩膀和大腿。

林婉清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残忍的清醒。她俯下身,针尖对准了创口边缘相对完好的皮肉,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王铁栓喉咙里爆发出来!他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跳挣扎!巨大的力量差点掀翻按住他的战士!

林婉清的手腕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挣扎带得一歪!针尖狠狠扎偏,刺进了旁边焦黑坏死的组织里!

“按住!用力!”林婉清嘶声厉喝,额头青筋暴起!她猛地拔出针,不顾王铁栓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喷溅到脸上的汗水和唾沫星子,再次瞄准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针尖刺入皮肉!穿透!拉线!

粗砺的麻线如同锯子般摩擦着撕裂的皮肉组织。王铁栓的惨嚎变成了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在几个壮汉的全力压制下依旧剧烈地痉挛抽搐,眼球痛苦地向上翻着。

一针。

又一针。

林婉清如同一个冷酷的工匠,在活人的血肉上进行着最原始的缝合。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和鼻尖大颗大颗地滴落,混合着溅到脸上的血污和污物。她的手稳如磐石,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周围的一切,包括王铁栓那令人心碎的惨嚎,都化作了遥远的背景噪音。只有眼前这一针一线,只有强行弥合这道吞噬生命的裂口,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几个按住王铁栓的战士,看着林婉清那冰冷专注的侧脸和手下血肉模糊的缝合,脸上都露出了不忍和惊惧的神色。

终于,最后一针落下,一个丑陋但总算将创口勉强拉拢的结被打上。林婉清用烧酒布再次擦拭掉渗出的血水,然后用相对干净的粗布覆盖在伤口上,用布条紧紧缠绕固定。

她首起身,如同虚脱般晃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木桩才没摔倒。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出了血印,双手和手臂上沾满了血污、汗水和烧酒,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王铁栓己经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能做的……都做了……”林婉清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剩下的……看他的命……”

老班长看着林婉清摇摇欲坠的样子和那双沾满血污却异常沉静的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那沉重的力道,带着一种无言的认可和托付。

林婉清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踉跄着走出帐篷。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住她汗湿的身体,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走到营地边缘,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滑坐下去。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涌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和烧酒的辛辣。她抬起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借着远处篝火微弱的光芒,看着上面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污渍。

救不了所有人……

但刚才那一针一线,她在死神手里,硬生生抢回了一个可能。

这双手,沾满血污,却并非无用。

这或许就是在这血肉账簿上,她唯一能刻下的、属于自己的印记。

营地另一角,远离篝火的喧嚣,一处背风的岩石后。临时架设的天线像几根枯瘦的鬼爪,伸向沉沉的夜空。一台缴获的、外壳带着凹痕和刮擦的日军九西式三号便携电台,正发出微弱的电流嗡鸣声。赵猛如同石雕般坐在电台前,头上戴着笨重的耳机,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调节着旋钮,屏息凝神。他身边,一个原本在国军干过通讯兵、耳朵极灵的老兵油子“顺风耳”,也戴着副耳机,眉头紧锁,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对着摊开的密码本,手指在一行行日文密码和汉字译码表上快速移动,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

时间在枯燥的电流噪音和紧张的等待中缓慢流淌。背上的伤口在寒冷中隐隐作痛,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刺,赵猛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机里那片嘈杂的电磁海洋中,试图捕捉那特定的、代表死亡的频率。

突然!

“顺风耳”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涌起狂喜,猛地扯下耳机,声音因激动而变调:“猛哥!有动静!是双桥镇!呼叫……呼叫‘黑石堡’!”

赵猛眼中精光爆射!立刻将频率旋钮死死锁定!耳机里,一阵夹杂着电流噪音的、急促的日语呼叫清晰地传来!

“快!密码本!第三页!对照呼号!”赵猛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顺风耳”的手指如同抽筋般在密码本上飞快地划过,嘴里语速极快地报出对应的汉字:“……黑石堡……确认……运输车队……己从双桥镇出发……目的地……刘家集……预计……一个半小时后抵达……押运兵力……一个小队(满编)……轻装……无重武器……任务……接收维持会长刘仁贵‘遗物’……并……并‘清剿’附近可疑分子……”

“清剿?”赵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残酷的笑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好得很!老子等你来清!”

他一把扯下耳机,抓起放在身边的、擦得锃亮的三八大盖,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起身!

“尖刀班!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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