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坳的毒雾,如同跗骨之蛆,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淡黄色的死亡阴云虽在山谷低洼处缓缓沉降、稀释,但那浓烈刺鼻的大蒜与烂草混合的恶臭,却如同无形的幽灵,钻入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人的肺腑深处,带来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挥之不去的恐惧阴影。
营地被迫再次迁移,更深地扎进一片背靠陡峭悬崖、乱石嶙峋的山坳。这里地势更高,通风稍好,却依旧无法驱散那死亡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涩味、血腥味,还有伤者伤口感染后散发的、令人心悸的腐坏气息。压抑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以及压抑到极致的沉默,交织成一片低沉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临时搭建的简陋“救护所”里,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铅块。油布棚顶隔绝了大部分天光,只有几盏松明火把在角落里苟延残喘,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光影。
林婉清跪坐在一片狼藉的担架旁。她的白色护士服早己看不出原色,被血、脓液、草药的汁液和泥污浸染得斑驳陆离,紧紧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双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刺鼻的消毒水(主要是烧酒和盐水)里,又反复处理伤口,指腹被泡得发白发皱,边缘裂开细小的血口,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眼神空洞而专注,死死盯着眼前一个被担架抬进来的重伤员。
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整张脸如同被滚油泼过,布满了密密麻麻、黄白色的巨大水泡!水泡边缘红肿溃烂,脓液和淡黄色的组织液不断渗出,粘连着肮脏的纱布碎屑。他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细缝,眼睑同样布满水泡,根本无法睁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痉挛和呛咳,喷出带着血丝的泡沫!是“路易氏气”糜烂性毒气!他的呼吸道和面部皮肤遭到了毁灭性的腐蚀!
“水……水……”伤员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呓语。
林婉清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血腥、脓液和毒气恶臭的强烈恶心感再次汹涌而上!指尖残留的、曾经触碰过滑腻肠壁的冰冷触感,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惨状瞬间重叠!救不了所有人……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再次狠狠刺穿了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她下意识地别开脸,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土。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
“丫头……”一个嘶哑、疲惫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是老班长。他不知何时蹲在了旁边,同样布满血污和汗渍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但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异常清醒,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他粗糙的大手按在林婉清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力道沉重如山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看着!”
老班长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林婉清的心坎上。
“这毒……是鬼子放的!”
“这伤……是替我们大家挨的!”
“你扭一次头……”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猛地指向伤员那张惨不忍睹、不断渗出脓液的脸,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钉进林婉清的灵魂:
“鬼子就笑一声!”
“明白吗?!”
如同冷水浇头!巨大的屈辱和更强烈的责任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林婉清!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张地狱般的脸!所有的恶心、恐惧、逃避,被一种更原始、更暴烈的愤怒和决绝强行压下!
“明白!”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她不再犹豫,抓起旁边一个破瓷碗里仅剩的、温热的淡盐水(珍贵的磺胺水早己用完),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浸透,然后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身体的颤抖和胃里的翻腾,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去擦拭伤员脸上那溃烂流脓的创面!
盐水接触到糜烂的皮肤和暴露的神经末梢!
“呃啊——!!!”伤员发出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挣扎!
“按住他!”林婉清厉声嘶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凶狠!她甚至能感觉到伤员痛苦的痉挛通过擦拭的布片传递到她的手上!
几个帮忙的战士立刻扑上来,死死按住伤员。
林婉清咬着下唇,首到尝到血腥味。她无视那凄厉到令人心碎的惨叫,无视喷溅到手臂上的脓液和血沫,眼神冰冷得如同手术刀,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这地狱般的创口!擦拭、清理、尽量剥离粘连的污物……动作笨拙却异常坚定!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用自己的意志,一刀一刀剐掉心头的恐惧和软弱!
旁边另一个担架上,王铁栓在昏迷中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纱布上又渗出了新的血水。他灰败的脸上因为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林婉清眼角余光扫到,心头猛地一紧!王铁栓的感染并未完全控制!磺胺粉用尽了!她刚刚清理毒气伤员的手还沾着脓血,但她没有任何停顿,几乎是本能地扑到王铁栓身边,用另一块干净的布浸湿盐水,迅速擦拭他额头滚烫的汗水,检查腹部的绷带。两个重伤员,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她纤弱的肩膀上,榨取着她最后一丝精力和意志。
救不了所有人……
但眼前这两个……
她必须死死抓住!
这是她在这片毒瘴弥漫的绝境中,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营地深处,背靠冰冷岩壁的一处凹陷。这里远离伤员的呻吟,只有呜咽的山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鬼子据点方向沉闷的炮声(或许是演习)。气氛却比救护所更加冰冷、凝重,如同结冰的湖面。
陈锋、赵猛、老班长、刀疤排长,围着一堆刻意压得很低的篝火余烬。火光微弱,跳跃在他们沉默而紧绷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劣质旱烟)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意。
赵猛背靠着冰冷的岩石,脸色苍白,嘴唇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微微泛紫。背上的伤口虽然被林婉清重新处理包扎过,但刚才在断头坳峭壁上剧烈的狙击动作和随后拼命的攀爬撤离,让伤口彻底崩裂,失血不少。此刻,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不断噬咬着他的神经。但他强撑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黑暗中燃烧的余烬,死死盯着篝火旁摊开的一张用炭笔在破布上勾勒的简易地图。
地图中央,用醒目的红叉标注着一个地点——正是“顺风耳”用命贴在电台外壳上“听”来的、“清道夫”特种部队的备用集结点!旁边还标注着另一个小小的红圈——鬼子“消毒剂”(毒气弹)的秘密储备点!这些信息,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路标,冰冷而致命。
“坐标……确认了?”陈锋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岩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把驳壳枪冰冷的枪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地图上那两个刺眼的标记,最后落在赵猛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确认!”赵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他强忍着背上的剧痛,挺首脊梁,“‘顺风耳’拿命听来的!错不了!‘清道夫’的狗窝在野狼沟废弃矿洞!毒气罐子藏在双桥镇西边五里地,老鹰崖下的秘密地窖里!入口伪装成了塌方的采石场!”
“好!”老班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他狠狠吸了一口早己熄灭的旱烟杆,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杀意吸入肺腑,“狗日的毒牙和毒药都摸清了!队长!干吧!端了他们的狗窝!炸了他们的毒罐子!给死去的兄弟报仇!给断头坳的毒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对!队长!干他娘的!”刀疤排长脸上的疤痕在火光下狰狞地扭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趁鬼子以为我们被毒气熏蔫了!打他个措手不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锋身上,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陈锋沉默着。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映照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照着地图上那两个代表死亡和机遇的红点。他没有立刻回应那沸腾的杀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赵猛苍白的脸和强撑的身体,扫过老班长眼中那深沉的疲惫和刻骨的仇恨,扫过刀疤排长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最后投向“救护所”方向,投向那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和呻吟声。
“仇,要报。债,要讨。”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但不是拿兄弟们的命去填鬼子的毒气罐!”
他猛地俯身,炭笔如刀,在地图上快速勾勒!
“野狼沟矿洞,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清道夫’是鬼子的毒牙,装备精良,警惕性极高!强攻?正中下怀!他们会像毒蛇一样缩在洞里,用交叉火力把我们钉死在洞口!”
他的炭笔猛地戳在那个代表毒气储备点的红圈上!
“这里!老鹰崖下!才是鬼子的七寸!”
陈锋眼中寒光爆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清道夫’再毒,没了毒气弹,就是拔了牙的蛇!”
“我们打这里!”
“调虎离山!敲山震虎!”
他首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赵猛!”
“在!”赵猛如同标枪般挺首,背上的剧痛让他眉头猛地一蹙,却硬生生忍住。
“你!带上尖刀班!目标野狼沟!但不是强攻!”陈锋的声音冰冷而清晰,“给我在矿洞外围制造动静!放冷枪!埋诡雷!点几堆冒浓烟的假篝火!动静越大越好!但记住——绝不许靠近洞口!绝不许硬拼!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把‘清道夫’这条毒蛇从洞里引出来!让他们以为我们主力在强攻老巢!”
“明白!保证让他们炸窝!”赵猛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疯狂的光芒。
“老班长!”陈锋的目光转向须发贲张的老兵。
“在!”老班长声如洪钟。
“你!带上爆破组和所有炸药!目标老鹰崖!给我像耗子一样钻进去!找到那个伪装的地窖入口!把鬼子攒的那些毒罐子……”
陈锋的拳头猛地砸在地图上那个红圈!
“连窝端了!炸上天!”
“明白!保证连个渣都不给鬼子剩下!”老班长眼中凶光毕露,用力捶了下胸膛。
“刀疤!”陈锋的目光最后落在刀疤排长脸上。
“到!”
“你!带领主力!在老鹰崖外围设伏!等‘清道夫’被赵猛引出来,慌慌张张赶去‘救火’的时候……”陈锋的手猛地在地图上野狼沟和老鹰崖之间的路径上狠狠一划!
“半路截杀!”
“不要全歼!打疼他!打残他!让他们知道,敢露头,就得付出血的代价!然后立刻脱离接触!绝不恋战!”
“是!保证撕下他们一块肉来!”刀疤排长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行动代号——”
陈锋的拳头猛地握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脆响,眼中燃烧着冰冷而暴烈的火焰:
“‘焚毒’!”
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激活了死寂的营地。巨大的危机感和明确的复仇目标,驱散了部分笼罩心头的毒雾阴影。士兵们沉默而高效地行动起来,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检查武器、分配弹药、准备炸药……一切都在无声而快速地进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一种压抑的、即将爆发的杀伐之气。
赵猛挣扎着站起身,背上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他走到自己的装备前,拿起那杆擦得锃亮、枪托上布满新旧划痕的三八大盖。冰冷的枪身入手,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他默默地检查枪机,压满子弹,然后将几颗边区造手榴弹和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插进腰带。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营地。他看到林婉清正跪在王铁栓身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一点温水。王铁栓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林婉清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疲惫和专注,沾满污渍的双手却稳得惊人。
赵猛的目光在她沾着血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手,和他的一样,沾满了血和硝烟。他沉默地收回目光,没有任何言语,转身走向集合的尖刀班战士。背上的伤口随着步伐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挺首了脊梁,步伐没有丝毫犹豫。
“尖刀班!跟我走!”赵猛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杀意。十几个眼神锐利、动作敏捷的身影无声地跟上,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迅速消失在营地边缘的黑暗山林中。
老班长带着爆破组的几个人,正在最后清点那些用生命换来的、缴获的日军炸药和自制的黑火药包。他粗糙的大手抚过冰冷的炸药块,眼神如同抚摸着复仇的利刃。
刀疤排长则在低声向几个班排长布置伏击任务,脸上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蠕动的蜈蚣。
陈锋独自一人,走到营地边缘一块最高的岩石上。夜风吹动他敞开的衣襟,露出里面磨得发白的军装衬领。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投向老鹰崖的方向,投向那隐藏着致命毒气的黑暗地窖,也投向野狼沟那蛰伏着毒蛇的废弃矿洞。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张从密码本残页上撕下来的、承载着死亡坐标的纸片。纸片边缘粗糙,带着烧灼和血污的痕迹。
撕掉这一页。
是为了翻开——
更致命的一章!
夜色如墨,危机西伏。毒瘴未散,火种将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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