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灯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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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灯油

 

黑暗粘稠如蜜,裹着意识沉沉下坠。没有剧痛,没有冰冷,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温暖的虚无。猴子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无边无际的柔软沼泽里飘荡,不断下沉,沉向那永恒的安眠。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那被锈锯撕裂、被粗针缝合的炼狱…都离他远去了。只剩下一种解脱般的疲惫,诱哄着他彻底放弃。

“沉下去…沉下去就好了…” 一个声音在虚无深处低语,温柔而致命。

就在这时——

一点微弱的跳动。

不是心跳。是光。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它刺破了浓稠的黑暗,像一颗在深海中独自燃烧的星辰。

那光来自…胸口?

猴子残存的意识被这微光牵引,艰难地转动。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那冰冷坚硬的棱角,似乎在微微发烫?不,不是烫。是…一种冰冷的、固执的存在感,像一根埋进黑暗的冰针,死死钉住了他即将彻底消散的魂魄。

地图…情报…送出去…

这念头不再是清晰的意念,而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本能震颤。像冬眠的蛇被冰针刺了一下,尾巴无意识地抽搐。

这微弱的震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虚无的平静。

感官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恶意,猛地从西面八方扎了进来!

**灼烧!**

一股无法形容的、从身体最深处爆发的灼热,瞬间席卷了他!像无数烧红的钢针,从那个被强行缝合的巨大创口深处,狠狠刺向西肢百骸!每一根神经都在高温中尖叫、熔化!那不是伤口本身的痛,而是某种更恐怖的东西在他残破的躯壳里疯狂燃烧、蔓延!高烧!比在洞窟里、比在风雨中更猛烈、更霸道的高烧!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架在火山口上的陶罐,内壁被无形的火焰疯狂舔舐,即将炸裂!

紧接着是**窒息**!

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烧红的木炭,每一次试图吸入空气,都只带来灼痛和更深的窒息感!浓烈的血腥气、草药刺鼻的辛辣苦涩、伤口腐烂的恶臭、还有窝棚里劣质烟草、霉变酸馊混合成的浑浊毒气,死死堵在气管里!他张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翕动,却吸不进一丝救命的氧气,只有滚烫的毒气灌入,灼烧着脆弱的肺泡!

“嗬…嗬…” 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漏气般的、濒死的嘶鸣。

身体的感知也在剧痛和灼烧的间隙,断断续续地回归。

他躺在冰冷、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血腥气的草堆上。身下的触感粘腻冰凉,那是自己伤口渗出的、混合着草药糊的脓血。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腿根部那个巨大的缝合创口。那里不再是剧痛的源头,而是变成了一个滚烫的、不断搏动着的、散发着恶臭的火山口!每一次搏动,都向全身泵送着灼热的岩浆和死亡的毒素!

他感觉自己正在从内部腐烂、燃烧、融化!

“呃……” 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终于从干裂出血的嘴唇间溢出。沉重的眼皮像被焊死,他用尽残存的、被高烧烧得所剩无几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视野是晃动的、模糊的、被一层粘稠的血色和滚烫的水汽笼罩。

昏黄的油灯。依旧是那豆大的一点昏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和污浊的空气里摇曳,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光晕的边缘,勾勒出窝棚低矮、被烟熏得黢黑的茅草顶棚,和堆满杂物的、摇晃的阴影。

油灯下,老汉佝偻的背影。

他背对着猴子,坐在一个破烂的树墩上。那宽阔厚实的脊背,此刻显得异常沉重和疲惫。他的头低垂着,沟壑纵横的脖颈弯成一个疲惫的弧度。浑浊的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粗布上衣,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下面虬结的、因过度用力而尚未松弛的肌肉轮廓。他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正死死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按压在自己右侧的腰腹之间!指缝间,有暗红色的液体,正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出,浸湿了他深色的裤腰,在身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痕迹!

血!老汉在流血!

猴子混沌的意识像是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他想起来了!在压制他挣扎的时候,老汉那沉重如山的身体…那拼尽全力的压制…那伴随着自己每一次剧痛抽搐而发出的、老汉喉咙深处的痛苦闷哼…

是那时受的伤?被自己挣扎时踢中了?还是…更早之前,在风雨背行的路上,为了避开狼群或别的什么危险,在陡坡密林中留下的暗伤,被刚才那场疯狂的搏斗彻底撕裂了?!

老汉的肩膀在微微地、压抑地颤抖。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一声被强行吞咽下去的、沉重的抽气。他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他在流血!为了压制住自己这个在剧痛中疯狂挣扎的“废人”!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愧疚和巨大无助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猴子被高烧灼烧的意识!喉咙里那灼热的窒息感更加汹涌,堵得他几乎要炸开!他想喊,想问问老汉怎么样了,想让他别再管自己…可喉咙里只发出更加破碎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漏气。

就在这时,窝棚深处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秀才”佝偻的身影无声地浮现。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黑色液体。他拖着脚步,走到猴子躺着的草堆旁,浑浊泛黄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冰冷地扫过猴子因高烧而潮红扭曲的脸,扫过他胸口剧烈起伏的喘息,最后落在那条被黑色药膏糊满、散发着恶臭和灼热气息的断腿残端上。

没有任何言语。“秀才”蹲下身,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捏住了猴子的下颌!

冰冷!粗糙!带着铁锈和草药混合的气息!

猴子被高烧灼烧得迷迷糊糊,下颌被捏得生疼,嘴巴被迫张开。“秀才”另一只手端着那碗黑糊糊的药汁,毫不犹豫地、近乎粗暴地,对着猴子的嘴就灌了下去!

“唔…咳…呕——!” 浓烈到极致的苦涩、辛辣和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腥气瞬间冲入喉咙!那味道像滚烫的、腐烂的泥浆!猴子被呛得剧烈咳嗽,身体本能地抗拒、扭动!每一次咳嗽都震动着胸腹,牵扯着断腿的创口,带来一阵撕裂般的闷痛!

“秀才”的手像铁钳,死死固定住他的头。浑浊的药汁被强行灌入,一部分呛进了气管,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和更剧烈的呛咳!眼泪鼻涕瞬间涌出!更多的药汁则顺着嘴角和呛咳的缝隙流下,浸湿了脖颈和身下的草堆,混合着脓血和汗渍,一片狼藉。

灌完药,“秀才”松开手,看也不看猴子呛咳挣扎的痛苦模样。他浑浊的目光转向一旁坐在树墩上、依旧死死按着腰腹伤口、沉默喘息的老汉。

“你的。” 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命令的语气。另一个更小的、同样装着黑色药汁的破碗,被“秀才”放在老汉脚边的地上。

老汉没有立刻去拿。他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疲惫的汗水,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有些发白。他看了一眼地上那碗药,又看了一眼草堆上还在呛咳抽搐、如同被抛上岸濒死挣扎的鱼般的猴子,最后,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落在了窝棚角落里那盏豆大的油灯上。

灯油,快干了。

昏黄的火苗在残存的一层薄薄油面上顽强地跳跃着,但灯捻己经烧得焦黑,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光线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暗淡、飘摇。油灯周围的黑暗,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正一点点地、贪婪地吞噬着这方寸之间仅存的光明。

老汉的目光在那飘摇的灯火上停留了几秒。那火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着,映照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疲惫、痛楚、忧虑,还有一丝…对即将到来的、更彻底黑暗的隐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明显的痛楚和沉重。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像是搬动一块沉重的磨盘般,弯下腰,伸出那只没有按着伤口的手,端起了地上那碗同样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

他没有像“秀才”灌猴子那样粗暴。他只是端着碗,凑到自己干裂的唇边。浑浊的药汁倒映着他疲惫而坚毅的脸。他闭上眼,眉头紧紧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然后,他一仰头!

咕咚!咕咚!

那浓黑苦涩的药汁,被他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大口大口地、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窝棚里异常清晰。他灌得那么急,那么猛,仿佛那不是救命的药,而是必须一口饮尽的毒鸩,是必须背负的苦难!药汁从他嘴角溢出一些,顺着古铜色的、刻满风霜的脖颈流淌下来,和汗水混在一起。

碗很快见了底。

老汉放下碗,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嘴,抹掉嘴角的药渍和汗水。他再次抬起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盏油灯。

火苗,更微弱了。只剩下黄豆大小的一点,在几乎干涸的灯碗里苟延残喘,光线暗淡得只能勉强照亮灯碗周围巴掌大的一小片区域。整个窝棚,绝大部分空间,己经被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噬。那黑暗像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无声的威胁。

老汉沉默地看着那点即将熄灭的微光。他按在腰腹伤口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似乎在对抗着失血带来的虚弱和眩晕。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疲惫更深,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在飘摇的微光映照下,亮得惊人。那光芒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如同磐石般沉静的、在无边黑暗中等待黎明到来的隐忍和决绝。

油灯的火苗,最后跳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灭了。

绝对的、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淹没了整个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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