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小心，生怕自己的观点过于“离经叛道”或显得狂妄。
赵弘毅听着，眼睛越来越亮，脸上的疲惫似乎都被一种兴奋的光彩驱散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斋房里还是显得有点突兀。
“妙啊！师弟！你这角度......愚兄怎么就没想到！只盯着眼前这点利弊打转，格局小了！小了！”
他激动地拿起笔，“对对对！官营垄断，看似得利，实则扼杀源头活水！这才是大弊！还有那‘官督商办’，前朝景和年间在江南试行过，效果似乎......我得去查查史料！”
他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也顾不上礼节了，抓起自己的策论稿子和陈禾刚才随手记下几个关键词的纸片，对陈禾匆匆一揖。
“多谢师弟！愚兄先回去琢磨！”说罢，几乎是脚步轻快地冲回了自己的座位，立刻埋头翻找起书箱里的典籍来。
陈禾看着赵师兄那重新燃起斗志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桌上那篇还在苦苦琢磨如何“复述”的柳宗元小品文。
再想起昨天孙文博的倾囊相授，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在这条清冷崎岖的科举之路上，并非只有孤军奋战。
有孙文博这样的益友无私指引，有赵师兄这样执着的前辈放下身段交流，还有李青山那粗豪却真诚的陪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墨香和纸张的气息涌入肺腑。
他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
这一次，他不再急于下笔，而是闭上眼睛，在脑海中细细勾勒柳宗元笔下那座小石潭的轮廓，感受那份“寂寥无人，凄神寒骨”的意境。
然后，他睁开眼，笔锋落下，不再追求华丽的辞藻，而是力求用最干净、最准确的词句，去捕捉那份穿越时空的幽冷与孤独。
窗外的寒风依旧凛冽，但进学斋内，沙沙的书写声似乎比往日更加密集，也更加沉静有力。
清早起来，天就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兜不住一场大雪。
清源书院放了冬假，陈禾背着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袋，
里面除了几本必备的书和写书稿用的笔墨纸张，还有他用攒下的几个铜板在镇上买的半包灶糖和一小卷红纸，这是给柱子准备的。
他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呵出的白气在冷风里瞬间就散了，脚步却比往日轻快许多，朝着张家的方向走去。
推开张里正家那扇熟悉的、带着点陈旧桐油味的院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烟气、蒸馍馍香味和冬日泥土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气。
“禾哥哥！”柱子像个小炮弹似的从堂屋里冲出来。
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头扎进陈禾怀里，差点把他撞个趔趄。
“哎哟！”陈禾笑着稳住身形，放下书袋，揉了揉柱子毛茸茸的脑袋。
“慢点跑，小心摔着！看，哥给你带什么了？”他变戏法似的掏出那半包用油纸裹着的灶糖。
“灶糖！”柱子欢呼一声。
小手立刻抓过去，迫不及待地剥开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甜！谢谢禾哥哥！”
“小馋猫！”张王氏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从灶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陈禾来啦？快进屋暖和暖和！外头冷得邪乎！”
张里正也披着厚棉袄从堂屋走出来，手里拿着根长长的旱烟杆，看见陈行舟，脸上严肃的线条立刻柔和下来，露出难得的笑容。
“回来就好。路上冻坏了吧？柱子，别缠着你禾哥哥，让他先进屋喝口热水！”
“不冷，张伯，张婶。”陈禾笑着应道，拎起书袋，跟着进了堂屋。
堂屋正中的泥地上挖着个火塘，此刻烧着旺旺的树根疙瘩，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将整个屋子烘得暖融融的。
火塘边摆着两张矮凳，还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茶壶和几个粗瓷碗。
“快坐下烤烤火。”张里正指了指火塘边的矮凳，自己也在旁边坐下，顺手把烟锅在火塘边沿磕了磕，往里塞着新烟丝。
陈禾依言坐下，将冻得有些发僵的手伸向跳跃的火焰，暖意瞬间包裹了指尖。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书院那冰冷的耳房，进学斋里紧绷的气氛，仿佛都被这跳跃的火焰和屋里熟悉的气息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次回来能住几天？”张里正划着火镰点燃烟锅，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青白的烟雾。
“山长给了十天假，让回家好好休整，过了小年再回书院。”陈禾答道。
“好，好！”张里正连连点头，“是该歇歇了！读书是费脑子的事，绷太紧也不好。就安心在家住着，想吃啥跟你婶子说！”
正说着，张王氏端着个粗瓷大碗进来了，碗里是热气腾腾的姜糖水，里面还飘着几粒红红的枸杞。
“快，趁热喝了，驱驱寒气！”她不由分说地把碗塞到陈禾手里。
碗壁烫手，浓郁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香首往鼻子里钻。
陈禾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迅速从胃里扩散到西肢百骸，舒服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柱子也凑过来，挨着他坐下，小脑袋靠在他胳膊上，满足地舔着手里剩下的灶糖。
“书院里......都还好吧？”张里正吸着烟，看似随意地问，“前些日子听人说，你跟同窗闹了点不愉快？有个姓钱的？”
陈禾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
钱茂才的事，看来还是传到了张里正耳朵里。
他放下碗，脸上没什么波澜，简单地说道：“嗯，是有点小误会，己经过去了。山长主持了公道，那人也被遣送回家了。张伯放心，我现在跟同窗相处得挺好。”
“那就好！”张里正松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欣慰，“我就说嘛，咱们阿禾是明白孩子！那姓钱的，一听就不是好东西！山长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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