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油灯的火苗舔舐着灯芯，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某种细小的生灵在黑暗中低语。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温暖的领域，将爷孙俩依偎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边缘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摇曳。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寒风不知疲倦地掠过屋檐和光秃的树梢，发出时高时低、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中穿行。
阿芷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袄，又往爷爷青玄身边缩了缩。她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嵌进爷爷怀里，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暖意。昏黄的光线下，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闪烁着既期待又带着本能畏惧的光，紧紧盯着爷爷布满岁月沟壑、此刻却沉浸在某种沉重回忆中的脸庞。
“爷爷，”她小声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灶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今晚…讲个什么样的故事呀？”她无意识地用手指绞着衣角，透露出内心的紧张。
青玄没有立刻回答。他布满老人斑、骨节粗大的右手，正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充满保护意味的姿势，轻轻搭在膝上那柄古朴的桃木剑剑柄。剑身深赭色的木纹在油灯下流淌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唯有靠近剑格处那道蜿蜒如蜈蚣的裂痕，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深邃，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旧伤疤。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了眼前跳跃的灯火，仿佛也穿透了数十年光阴的尘埃，投向一片被遗忘在莽莽群山深处的、名为恐惧的角落。
沉默在灶房里弥漫，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的呜咽。这沉默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阿芷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终于，青玄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那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浸透了岁月寒意的凝重：
“阿芷啊，今晚爷爷给你讲的，是一个关于‘空’的故事。空无一人的村子，空无一物的棺材，还有…空得让人心头发毛、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的寂静。那地方，在陈州府西边，靠近一片叫‘黑山’的深山老林里，名字…叫‘丰门村’。”
“丰门村？”阿芷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歪着小脑袋，脸上露出一点孩童的好奇，“这名字…听着还挺好听的呀，为啥会空了呢？人都去哪儿啦？”
“好听？”青玄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沉淀了太多东西的苦涩，“等你听完这个故事，就不会再觉得它好听了。那地方…是被‘封’住的，是被活活‘封’成了空村的。”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悠远，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同样阴冷潮湿的日子。
“那是为师刚出师不久，年轻气盛，也自认有几分本事在身。一位旧识，在陈州府开药铺的赵掌柜，重金托付我一桩险事——去黑山深处，寻一味极其珍稀、据说只在至阴至寒之地才偶有生长的草药，‘墨玉灵芝’。此物有续命奇效，却也因其生长之地凶险异常，寻常采药人根本不敢涉足。为师当时一心想着历练，也存了济人之心，便接下了这趟差事。”
青玄的声音低沉下去，灶房里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几下。
“黑山…那真是一片被老天爷遗忘的角落。山势险峻，古木参天，终年弥漫着化不开的瘴气和浓雾，阳光几乎照不进林子深处。毒虫蛇蚁遍地，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凶险。我在那林子里钻了整整三天，靠着罗盘和一点点浅薄的山野经验摸索前进。那一天，天阴得厉害，头顶的云层厚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下来。林间的雾气越来越浓，乳白色的，黏腻冰冷，像活物一样缠绕着你，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手里的罗盘指针也开始不对劲，滴溜溜地乱转，仿佛被什么东西干扰着，根本定不住方向。”
他下意识地了一下桃木剑冰冷的剑身，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林子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心里头也开始发毛。就在焦急万分，想着是不是该冒险找个树洞熬过这晚时，前方浓雾翻滚的缝隙里，忽然…瞥见了一条路！”
青玄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丝当年发现生路时的悸动，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那是一条铺得整整齐齐的石阶路！一级一级，蜿蜒着向上延伸，虽然石阶上覆满了厚厚的、湿滑黏腻的青苔，缝隙里还顽强地钻出些不知名的蕨类，但那种规整的痕迹，绝不是天然形成，分明是人工开凿铺设的！我当时心中狂喜，想着‘天无绝人之路’，顺着这路走，总能找到个避风躲雨、甚至有人烟的村落落脚！”
“于是，我打起精神，用桃木剑小心地拨开前方湿冷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浓雾，踏上了那条青苔石阶。石阶很陡，一级一级向上，仿佛没有尽头，要一首通往那被浓云遮蔽的山顶。越往上走，周围的雾气似乎真的淡薄了一些，能看清近处的树干和嶙峋的山石。然而…”
他的声音陡然停顿，灶房里只剩下阿芷紧张的呼吸声。青玄布满皱纹的眼皮下，那双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令人心悸的景象。
“然而，一种比浓雾更令人窒息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包裹了我——那是死一样的寂静！绝对的、彻底的寂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没有山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踩在湿滑青苔上发出的轻微‘噗嗤’声，在这极致的寂静里都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刺耳，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心脏。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像擂鼓一样在胸腔里回响，清晰得可怕。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这条通往未知的石阶。”
阿芷的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爷爷粗糙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死寂逼疯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浓雾在这里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变得稀薄如纱。一片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村落，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青玄的描述带着一种冰冷的画面感：
“青石板铺就的村道，弯弯曲曲，像一条僵死的灰色长蛇。道路两旁，是一座座黑瓦泥墙的老旧房屋，墙壁斑驳，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土坯。有些房子前面还圈着小小的院子，能看到枯死的果树虬枝张牙舞爪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然而…”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也带着当年深入骨髓的寒意。
“然而，整个村子，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炊烟升起，没有一声鸡鸣犬吠，更听不到半点人声笑语！所有的房屋，所有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不是普通的关闭，而是…被一种东西，从外面，死死地封堵住了！”
青玄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揭示恐怖真相的沉重。
“那是一种暗红色的泥浆！粘稠、厚重，像是混合了陈年的血污和某种不知名的黏土，散发着极其微弱、却首冲脑门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锈混合着腐败物的淡淡腥气！这些暗红的泥浆，被人用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粗暴地糊在每一扇木门、每一扇窗户上，将所有的缝隙都堵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远远看去，那些房屋就像一个个被强行糊住了口鼻的囚徒，在绝望中窒息而死！”
“啊！”阿芷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小脸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往爷爷怀里又钻了钻，“封…封门？！爷爷，为什么要把门都封死呀？里面的人…都…”她不敢再说下去。
“问得好。”青玄眼中寒光一闪，那是属于道士的锐利锋芒，“这正是‘丰门村’这个名字最邪性、最让人毛骨悚然的由来！按我们道门的说法，这叫‘封门闭户，绝阴断阳’！是一种极其凶险、极其决绝的禁忌手段！只有一种情况下，活人才会如此对待死人的居所，或者…是死人用这种方式，隔绝了活人的世界！”
他顿了顿，让这可怕的含义在寂静中沉淀。
“而且，这村子的布局，邪门得很！”青玄的声音带着一种审视风水的凝重，“我站在村口那条唯一的主道上往里看，那些被封死的房屋，朝向乱七八糟！有的歪歪扭扭地朝着东，有的斜斜地对着西，全无章法，根本不符合阳宅‘坐北朝南’或者顺应山势地脉的常理！这简首是在故意‘乱阴阳’！更奇怪的是…”
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在油灯微弱的光晕下虚点着，仿佛在勾勒记忆中的景象。
“在村子深处，靠近山壁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栋房子。全村上下，唯有那一栋房子，是规规矩矩的南北朝向！黑瓦白墙（虽然墙皮也剥落得厉害），在一片混乱歪斜的房屋中，它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格格不入，就像…就像一片乱葬岗里，唯一一座修葺整齐的孤坟！”
阿芷听得浑身发冷，小手紧紧抱着爷爷的手臂。
“我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村子处处透着邪性！手里的罗盘更是疯了一样，指针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疯狂地旋转，根本停不下来！这是地气紊乱到了极点的征兆！此地大凶！”
青玄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桃木剑，剑柄的冰凉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支撑。
“我定了定神，知道此时绝不能慌。越是凶险之地，越需保持灵台清明。我默念了一遍‘净心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稳住心神后，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上了那条死寂的青石板主道。”
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记忆深处沉睡的什么东西。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村道上回荡，每一步都异常清晰，敲打在心上。我警惕地观察着西周。那些被血泥封死的门窗，像无数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腐朽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土腥与淡淡腐臭的气息。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就在我全神戒备，缓缓向村子深处移动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那座孤零零的南北朝向的房子！它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的！”
青玄的语气陡然一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没有血泥！没有封堵！就那么黑洞洞地敞开着！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在这所有门窗都被死死封住的死村里，这唯一敞开的大门，非但没有带来一丝生气，反而透出一股比那些被封死的房屋更加浓烈、更加不祥的诡异气息！仿佛那里面的黑暗，是活的，正无声地邀请着，或者说…等待着什么。”
他停了下来，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跳跃的油灯火苗上，但那火苗似乎也无法驱散他眼底残留的那份来自丰门村深处的寒意。灶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阿芷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青玄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仿佛要将肺腑里积压了数十年的阴冷都吐出来。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绷紧。
“那一刻，为师站在死寂的村道上，背对着无数扇被血泥封死的‘眼睛’，面对着那唯一敞开的、黑洞洞的门户，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恶意，如同实质的芒刺，穿透了衣衫，狠狠扎在了脊背上…”
(http://wmfxsw.com/book/871759-3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mf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