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缓缓爬升，灶房内的光线由熹微的晨光转为明亮，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斜斜地铺满泥地，也落在了秦墨紧蹙的眉间。汤药带来的强烈苦涩和随之而来的、如同火炭在腹中灼烧的暖流，让他浑身被一层细密的虚汗浸透。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不断下沉。右臂伤处的剧痛在药力的压制下，似乎变成了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钝响，如同遥远山涧里的闷雷。
他努力地抗拒着昏沉的睡意，赤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固执地睁开一条缝隙。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越过几步之遥的、被阳光照亮的尘埃，牢牢地锁在角落那张小床上。
苏瑶似乎终于摆脱了最初拔毒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折磨，陷入了更深沉的、带着疲惫的睡眠中。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胸口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苍白的小脸在阳光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却也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宁静。薄被盖到胸口，露出纤细的脖颈和被布条层层包裹的脚踝。那包裹处虽然依旧，但青白取代了骇人的黑紫，如同冰雪初融后的岩石，带着病气，却不再有死亡的阴影。
看着她的睡颜，秦墨心头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缓缓地、一寸寸地松懈下来。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后怕、自责和守护的执念，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带着酸软感的疲惫所取代。眼皮越来越沉，如同坠着千钧巨石，视野中的光影开始摇晃、模糊。角落里苏瑶安静的身影，如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中荡漾，渐渐远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梦呓般的呻吟，带着干涩的痛苦，断断续续地从角落响起。
秦墨即将合拢的眼皮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只见沉睡中的苏瑶，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被惊扰的蝶翼。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艰难，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迷茫的雾气，如同蒙尘的琉璃。视线没有焦距，茫然地在昏暗的屋顶梁木间游移了片刻。长时间的昏睡和高热似乎抽干了她的力气，也模糊了她的意识。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脚踝处那顽固的、如同余烬般灼烫的疼痛。
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水……”
这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秦墨的心上！所有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巨大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焦灼，如同两股激流，在他残破的胸膛里猛烈冲撞！
她醒了！真的醒了！不再是昏迷中的呓语！
他想回应！想立刻冲过去！想将水送到她唇边！然而，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右臂的剧痛和蛇毒残留的麻痹感提醒着他此刻的废人状态。他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串嘶哑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音，根本无法成句！
“呃……啊……” 焦灼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完好的左手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草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血泛白！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哪怕只是抬起上半身！后背刚离开床铺一寸，右臂伤处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躯重重地跌回草褥，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唔！” 剧痛让他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这声闷响和挣扎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角落里的苏瑶。
她茫然涣散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带着大病初愈的迟钝，循着声音的来源，艰难地转了过来。
视线越过几步的距离，落在了草褥床上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秦墨正侧着头，赤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望着她。汗水混合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黏腻地贴在他凹陷的脸颊和脖颈上。他完好的左手还死死抠着草褥，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痉挛着。那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山林猎手的强悍？分明是一头被困在陷阱里、遍体鳞伤、却依旧死死盯着猎物的濒死野兽。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苏瑶布满迷茫雾气的眼眸，在触及秦墨那双写满了焦灼、痛苦和巨大希冀的赤红双眼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涟漪！
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混沌的屏障！
——嶙峋冰冷的崖壁！
——垂吊半空的绝望！
——脚踝处撕裂灵魂的剧痛和恐怖的青紫蔓延！
——还有……那个如同天神般不顾一切扑下来，用身体接住她，在碎石中死死护住她，最后……最后用嘴为她吸出毒血的、浴血的身影！
是他！秦墨！
“秦……” 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从苏瑶干裂的唇间艰难挤出。她看着他那条被布条包裹、扭曲变形的手臂，看着他发紫的嘴唇，看着他脸上每一道血污和汗水刻画的狼狈痕迹……巨大的后怕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问“你怎么样？”，想问他“疼不疼？”，想扑过去看看他的伤！可身体虚弱得如同被抽掉了筋骨，连抬一下手指都异常艰难。喉咙干涩发紧，如同被砂砾堵住，只能发出细碎的、不成调的气音。而脚踝处那被记忆唤醒的、迟来的剧痛，也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噬咬上来！
“呃啊！” 苏瑶的身体猛地一颤！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她想蜷缩起身体抵御那钻心的疼痛，却牵动了伤处，引来更剧烈的痛楚，只能僵硬地躺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气声。
看到苏瑶因疼痛而惨白扭曲的脸庞和那无助的抽泣，秦墨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得粉碎！那份无能为力的焦灼感，瞬间攀升到了顶点！如同烈火焚心！
就在这时，灶房的门帘被轻轻掀开。李大娘端着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碗里盛着半碗熬得稀烂、散发着谷物清香的粟米粥。
“丫头！你醒了？！” 李大娘一眼就看到了苏瑶睁开的眼睛和痛苦的表情，惊喜地叫了一声，连忙快步走到小床边，“老天保佑！可算醒了！别乱动！别乱动！” 她放下粥碗，心疼地用布巾擦拭着苏瑶额角的冷汗，“疼得厉害是不是？忍忍……三爷说了，拔了毒，这疼还得熬几天……”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安抚。然而苏瑶的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依旧死死地、带着巨大的心疼和焦急，望向草褥床上那个同样在痛苦中煎熬的身影。
李大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秦墨那副焦灼欲焚、死死盯着这边的模样。她瞬间明白了这对苦命鸳鸯的心思。
“唉……” 李大娘重重地叹了口气，既是心疼又是无奈。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粟米粥，走到秦墨床边，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自己都半死不活的，还操心别人！” 她舀起一勺稀粥，不由分说地递到秦墨唇边，“张嘴！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
秦墨的目光依旧胶着在苏瑶身上，看着她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头，看着她望向自己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李大娘递到唇边的粥，他像是没有看见，也没有闻到那谷物的清香。他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完好的左手徒劳地抬起，指向苏瑶的方向，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她……先……”
声音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李大娘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看秦墨那布满血丝、写满执拗的眼睛，又看看苏瑶同样写满心疼和担忧的苍白小脸，只觉得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酸又胀。
“你们俩啊……” 李大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无奈地摇摇头，“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她放下秦墨的粥碗，转身重新端起苏瑶的那碗，坐到小床边。
“来，丫头，咱们先吃。” 李大娘的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像哄着易碎的珍宝。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苏瑶一点点头，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用勺子舀起一点温热的米粥，吹了吹，送到她干裂的唇边。
苏瑶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带着谷物清甜的粥水滑入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然而，她的目光却依旧越过李大娘的肩膀，落在秦墨身上。看着他因自己吞咽食物而微微放松的眉头，看着他依旧固执地、不肯移开的目光，心头那股酸涩的暖流愈发汹涌。
她艰难地吞咽着每一口粥，身体依旧虚弱，脚踝的疼痛也并未减轻分毫。但此刻，在这间弥漫着药味和米粥清香的简陋灶房里，感受着身后李大娘温暖的臂膀，看着几步之外那个同样伤痕累累、却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男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虚弱、却无比坚实的暖意，缓缓地包裹住了她冰冷疲惫的身心。
她不再抗拒疼痛，也不再沉溺于虚弱的恐惧。她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热的粥，如同在汲取着某种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脚踝处清晰的痛楚，却也伴随着心底那份无声的、却无比强大的回应。
秦墨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苏瑶小口地吃着粥，看着她因疼痛而微微蹙起却又努力舒展开的眉头，看着她眼中那份逐渐沉淀下来的、带着痛楚却也带着柔韧的微光……他胸腔里那团焦灼的火焰，终于缓缓地平息下来。
他没有再试图起身，也没有再发出嘶哑的催促。他只是那样安静地、深深地凝望着她。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狂乱和绝望，也没有了方才的焦灼欲焚，只剩下一种如同磐石般沉静的、带着无尽怜惜和疲惫的守护。
阳光穿过窗棂，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也温柔地笼罩着两张床铺上那劫后余生、相互凝望的身影。灶房里只剩下李大娘轻柔的喂食声，苏瑶细碎的吞咽声，以及秦墨那沉重却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
一碗温粥，无声的目光，在这弥漫着药香的狭小空间里，交织成一首名为“活着”的、带着疼痛却无比坚韧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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