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茶山偷闲

第2章 茶山偷闲

蝉鸣声撕开七月滚烫的日头时，十岁的苏晚正蹲在私塾窗台下，脖颈被青砖磨得发烫。陈屿用炭笔在斑驳的墙面上勾画荷花，歪斜的花瓣总被路过的风揉碎，就像她藏在袖中的心思。学堂里夫子拖着长调的《三字经》混着龙井茶香飘出来，惊飞了檐角两只灰雀，也惊得她指尖一颤，捏死了正在搬运饭粒的蚂蚁。

"真想去龙井山。"苏晚用指甲抠着墙缝里的青苔，粉绸裙边早沾成了灰绿色。她偷瞄着学堂里摇头晃脑的同窗——赵家少爷腰间新换了和田玉坠，钱家小姐的绣鞋上缀着珍珠——突然瞥见陈屿从打着补丁的布兜里掏出两颗野山楂，殷红的果实在他晒得黝黑的掌心滚来滚去，像两滴凝固的血。

"去吗？"陈屿把山楂塞给她，竹编草鞋在石板上蹭出细碎的沙沙声。少年的粗布短打早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盐渍，后颈还沾着片蜷曲的茶叶，那是今早帮父亲翻炒明前茶时落下的。苏晚望着他被茶油熏黄的指甲，突然想起昨日在学堂，夫子用戒尺敲着她的手心："身为女子，当以《女诫》为纲！"

她眼睛亮起来，又怯生生往虚掩的木门望去："夫子会打手板的。"话虽这么说，却己经攥紧了陈屿递来的树枝，上面还缠着几缕清晨的露水，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两人猫着腰溜出巷子时，正巧撞见卖糖画的李老伯。老人挑着的铜锅里，麦芽糖正咕嘟咕嘟冒着琥珀色的泡，甜香勾得苏晚喉咙发紧。

陈屿突然拽住她的手腕躲进墙角，喉结动了动："等采完茶，我用野果换糖画给你。"苏晚这才发现，他的手腕上还留着今早炒茶时被烫伤的红痕。

龙井山的晨雾还未散尽，漫山茶树在风里翻涌着青碧的浪。陈屿像只灵巧的山雀，在茶垄间穿梭，指尖翻飞如蝶，眨眼就采满半竹篓嫩芽。苏晚却被路边野草莓勾走了魂，粉白的裙摆扫过带刺的藤蔓，惊起一群白蝶。当她踮脚去够悬崖边紫得发亮的野桑葚时，完全没注意脚下松动的碎石。

"当心！"陈屿的惊呼混着风声灌进耳朵。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拽住胳膊，两人顺着斜坡翻滚而下。苏晚鼻尖撞上陈屿胸口，闻到他衣服上混着的汗味、茶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等终于停在茶树丛里，她看见陈屿额角被树枝划出的红痕，像道新鲜的伤口。

"疼吗？"陈屿撑起身子，粗粝的手掌擦去她脸颊的泥土。苏晚却突然笑起来，把染成紫色的手指伸到他眼前："你看，像不像李老伯锅里的糖稀？"她没说出口的是，刚才翻滚时，陈屿始终用手臂护着她的头。

日头升到中天时，竹篓里的茶叶才铺了浅浅一层，倒是野果采了不少。山莓的汁液染红了苏晚的裙摆，野山楂的酸涩还留在齿间。陈屿正要催促苏晚下山，忽听得山道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几个穿织锦缎的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闯进来，镶银的马鞭无情扫断新抽的茶枝，嫩绿的芽尖簌簌落在地上。

"这是我家茶园！"陈屿攥紧拳头冲出去，腰间的茶篓随着动作晃出清脆的响声。苏晚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怀里的野果扑簌簌滚了一路。为首的少年勒住马，绣着金线的靴尖几乎要踢到陈屿脸上："小叫花子也敢管闲事？"

皮鞭破空的声音响起时，苏晚突然举起沾满果汁的手："等等！我们用野果换你们离开！"公子哥们爆发出哄笑，有人抓起一把野山楂砸在她脸上："谁要你这脏东西！"酸涩的果汁混着泪水流进嘴里，苏晚眼前模糊的人影中，陈屿己经抄起竹篓狠狠砸了过去。

混乱中，苏晚被推搡着滚下斜坡，荆棘勾住她的裙摆，丝绸撕裂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等终于停住，她看见陈屿跳下来护住她，后背被荆棘划出数道血痕，染红了浅色的粗布。等那帮人骂骂咧咧离开，苏晚才发现陈屿的小腿肿得老高——那是被马蹄狠狠踩过的痕迹。

"我没事。"陈屿按住她颤抖的手，"你的手..."苏晚这才注意到掌心的擦伤，血珠渗进染成紫色的皮肤里，像朵开败的花。下山时，她一瘸一拐走在前面，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茶篓里仅剩的几颗野果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

路过李老伯的摊位时，老人突然叫住他们："娃娃们，过来。"铜锅里的糖稀正泛起细密的泡，老人手腕翻转，琥珀色的糖丝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落在竹签上，尾羽还缀着亮晶晶的糖珠。

"拿野果换的。"老人眨眨眼，把糖画塞进苏晚手里，"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陈屿要把最后几颗野果全给老人，却被粗糙的手掌推了回来。苏晚举着糖画，突然踮脚把凤凰的头掰下来："哥哥吃。"陈屿的耳朵瞬间红透，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轻轻咬了一小口。

回村的路上，月光爬上两人肩头。苏晚突然停住，指着天上的月亮："哥哥，你说...要是我们变成星星，是不是就能永远守着龙井山？"陈屿望着她被糖渍染亮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那我要做离你最近的那颗。"

远处传来林姨焦急的呼唤时，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起来。苏晚的糖画早己化了大半，黏糊糊的糖浆却在掌心留下甜腻的香气。而陈屿裤腿渗出的血，混着茶汁，在青石板路上洇出小小的花。

这一夜，苏晚枕着陈屿送的粗布香囊入睡，梦里都是茶山的风。她不知道，此刻陈屿正躲在柴房，就着月光往伤口上抹自制的草药膏。窗外，蝉鸣渐歇，茶树在夜露中舒展新芽，而他们之间的羁绊，在这场冒险中愈发深刻。那些未完成的采茶篓，破碎的裙摆，还有共享的半块糖画，都成了岁月里最珍贵的印记，悄然预示着未来漫长岁月里，无论命运如何变迁，这份情谊都将如龙井茶香般，历久弥新——哪怕日后隔着苏绣屏风、商业账簿，隔着身份错位的山海，那抹甜香与温热，依然会在某个骤雨初歇的黄昏，漫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