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茶匙下的玫瑰密码
米尔顿温泉酒店的孔雀石宴会厅,水晶吊灯将镀金浮雕映得流光溢彩。空气里浮动着晚香玉的甜腻、烤肉酱的辛香,以及一种精心调配的、名为“体面”的昂贵香水味。彭罗斯小姐一身孔雀蓝丝绒长裙,领口别着那枚硕大的黑珍珠,如同一位优雅的驯兽师,将露西娅安置在长餐桌最显眼的位置——阿尔弗雷德·彭罗斯的右手边。
“阿尔弗雷德刚从伦敦回来,带回了最新的社交圈趣闻,”彭罗斯小姐的银匙轻敲杯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露西娅,亲爱的,别总低着头,多听听年轻人的见闻。”
阿尔弗雷德·彭罗斯,彭罗斯小姐口中“年轻有为”的远房侄子,正用他那双因常年酗酒而浮肿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露西娅。他领口别着一枚造型夸张的蓝宝石蛇形领针,蛇眼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灯光下闪着阴冷的光。他探过身,浓重的古龙水和雪茄混合气息喷在露西娅耳侧:“表妹这身素裙,倒比伦敦那些花蝴蝶更耐看。不过……”他手指轻佻地划过露西娅面前纯银餐刀的刀柄,“守丧期快过了吧?该添些珠宝了。我认识一个犹太珠宝商,他那儿的蓝宝石……”
露西娅垂着眼睫,指尖捏着浆得硬挺的亚麻餐巾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穿着彭罗斯姑妈“精心挑选”的月白色高腰薄纱裙,裙摆缀着细小的珍珠,如同被裹进一层精致的茧。霍利迪太太冰冷的身体、泥泞中的鲜血、巴恩斯利枪口的硝烟……这些画面在觥筹交错的浮华中尖锐地撕扯着她。她强迫自己挺首背脊,模仿着记忆中母亲在舞会上的仪态,将餐巾轻轻铺在膝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僵硬优雅。她甚至对阿尔弗雷德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抽搐的“微笑”——这是她唯一的武器,一张脆弱的、奥斯汀笔下淑女必备的社交面具。
“谢谢表哥关心,”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穿透了阿尔弗雷德油腻的语调,“父亲新丧,无心妆饰。” 她拿起纯银的黄油刀,小心地在面前那碟点缀着鱼子酱的鹌鹑蛋冻上划了一道细微的刻痕,像在完成某种无声的仪式。
长桌另一端,埃莉诺·费尔法克斯穿着霍利迪太太留下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黑色侍女裙,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一位热衷于谈论猎狐的蒙塔古老夫人身后。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无声地扫过全场。
**彭罗斯小姐**:看似与邻座的老法官谈笑风生,话题围绕即将到来的郡议会选举。她手中那把镶嵌螺钿的玳瑁折扇开合有度,每次扇骨收拢时,尾端都精准地点向长桌中央那盆巨大的、由温室培育的“金雀花”插花。那嫩黄的花朵在暖房里开得娇艳欲滴,与窗外肯特郡冬日的萧瑟格格不入。
**阿尔弗雷德**:正唾沫横飞地向露西娅吹嘘自己新购的纯血赛马,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蛇形领针上的蓝宝石。当他说到“那畜生性子烈得很,差点把驯马师的腿踢断”时,指尖在蛇眼红宝石上重重按了一下。
**沃顿律师**:安静地切割着盘中的松露鹅肝,动作一丝不苟。他餐刀摆放的角度,刀尖始终微微偏离主餐盘,指向他左手边一位穿着墨绿色军装、佩戴少校肩章的中年男子——蒙塔古勋爵的次子,查尔斯·蒙塔古少校。少校沉默寡言,偶尔与沃顿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指尖在盛着波尔多红酒的水晶杯脚上,有节奏地轻敲着——三短,一长,两短。
埃莉诺的脑中飞速构建着密码模型:扇骨指向“金雀花”——毒素代号?阿尔弗雷德按压红宝石——行动信号?沃顿的餐刀指向少校——军方的介入?少校的杯脚敲击——摩斯电码?不,更可能是约定好的节奏指令。
“夫人,您的奶油蘑菇汤。”埃莉诺适时上前,为蒙塔古老夫人换下冷掉的汤盘。俯身的瞬间,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阿尔弗雷德面前的餐具。那把被他随意拨弄的纯银餐刀柄上,繁复的卷草花纹中,似乎有几处细微的、新近产生的划痕,位置和深浅都极不自然。
“安妮,”埃莉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对身边同样扮作女侍、负责传递酒水的安妮·米勒低语,“注意阿尔弗雷德的餐刀柄,卷草纹第三簇叶片下方。”
安妮微不可察地点头。当她为阿尔弗雷德斟上第二杯勃艮第红酒时,手腕“不经意”地一抖,几滴深红的酒液精准地溅落在阿尔弗雷德握着餐刀的手背上!
“噢!该死的!你瞎了吗?”阿尔弗雷德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恼怒地甩着手,昂贵的酒液染红了雪白的蕾丝袖口。
“万分抱歉,先生!”安妮惊慌失措,立刻抓起自己雪白的亚麻侍应巾去擦拭他的手背和餐刀柄,动作慌乱却异常迅速。在擦拭刀柄卷草纹第三簇叶片下方时,她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几道刻入金属的凹痕!她用毛巾包裹住刀柄,借着擦拭的动作,指腹快速描摹——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图形:一个圆圈,里面刻着一个细小的字母“V”。
V.H.!白教堂屠宰场冷库的接头人代号!卡特莱特死前传递的警告!
安妮的心脏狂跳,面上却愈发惶恐,一边道歉一边迅速清理干净,退到一旁。阿尔弗雷德骂骂咧咧地用手帕擦拭袖口,不再碰那把餐刀。
信息碎片在埃莉诺脑中碰撞组合:阿尔弗雷德的刀柄刻痕“V”——指向V.H.杀手!彭罗斯扇骨点向“金雀花”——毒素指令!沃顿餐刀指向蒙塔古少校——军方背景的保护伞?少校的杯脚敲击——三短一长两短,这节奏……
她猛地想起露西娅母亲日记本扉页上那首潦草的法文小诗,其中一句被反复圈点:“Trois coups légers, un soupir long, deux étoiles tombent dans l'étang…”(三记轻叩,一声长叹,两颗星坠入池塘…)那“三短一长两短”的敲击,莫非是开启某个指令的密码?
“亲爱的露西娅,”彭罗斯小姐的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刀子,打断了埃莉诺的思绪。她优雅地用银匙搅动着面前的玫瑰冰沙,粉红色的冰晶在灯光下折射出梦幻的光泽。“尝尝这个,巴黎最时兴的甜品。阿尔弗雷德特意请来的法国点心师手艺非凡。这玫瑰糖浆,用的是普罗旺斯清晨采摘的大马士革玫瑰,每一滴都价比黄金呢。” 她将一小勺缀着可食用金箔的冰沙送入口中,银匙轻轻搁回骨瓷小碟边缘,匙柄的角度,精准地指向长桌对面一位穿着考究、一首沉默用餐的秃顶中年男人——米尔顿储蓄银行的董事,哈德卡斯尔先生。
露西娅依言舀起一勺冰沙。冰冷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强迫自己咽下,目光追随着彭罗斯姑妈的银匙,落在哈德卡斯尔先生身上。这位银行家正用手帕擦着额头的细汗,他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清水杯底,沉淀着几片未被滤净的玫瑰花瓣。他拿起银质滤茶匙,似乎想捞起花瓣,但动作笨拙,滤匙在杯沿磕碰出细小的声响——叮,叮叮,叮——三短一长两短!
露西娅的蓝灰色瞳孔骤然收缩!母亲日记里的密码诗!彭罗斯姑妈银匙的指向!哈德卡斯尔杯匙的敲击!三股信息流在她脑中轰然交汇!哈德卡斯尔先生!他就是那个负责清洗“嫁妆基金”庞氏骗局黑金的关键人物!那“三短一长两短”的敲击,是确认指令执行完毕的信号!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露西娅的脊椎蔓延。她终于看清了这场相亲宴的狰狞内核:阿尔弗雷德是烟雾弹,是彭罗斯姑妈用来麻痹她、控制她的幌子。真正的核心,是沃顿律师、蒙塔古少校、哈德卡斯尔先生这条权力与金钱的输送链条!而彭罗斯姑妈,正用扇子、银匙和插花,无声地指挥着这场罪恶的协奏曲!她的“淑女慈善基金”,如同一条贪婪的巨蟒,正通过哈德卡斯尔的银行,吞噬着米尔顿镇无数中产家庭的积蓄和女孩们的未来嫁妆!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留下证据,或者传递警告!
露西娅的手在桌下微微颤抖,触碰到裙摆内衬一个硬硬的凸起——那是她偷偷带出来的、母亲遗物中一本巴掌大小的《西印度群岛珍奇植物图鉴速写》。书页边缘空白处,有母亲娟秀的笔记标注着各种植物的毒性。她脑中灵光一闪!
“这点心……确实独特,”露西娅抬起头,第一次主动迎向彭罗斯姑妈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桌尾,“让我想起母亲笔记里提到的一种西印度群岛的玫瑰……叫什么来着?”她微微蹙眉,仿佛在努力回忆,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面前那把纯银的黄油刀,刀尖在光滑的骨瓷盘上划过,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埃莉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露西娅在冒险!她立刻集中全部精神,捕捉着露西娅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话语。
“对了!”露西娅像是忽然想起,声音带着一丝“天真”的雀跃,“叫‘血吻玫瑰’(Rosa Sanguinis Osculum)!母亲说它的花瓣艳如凝血,香气能致幻,但根茎研磨的粉末……”她停顿了一下,拿起黄油刀,用刀尖在盘子里残留的一点粉色冰沙上,极其缓慢而清晰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在圆圈中心,点了一个点。“……却是剧毒,无色无味,一旦进入血液,会引发……嗯,很像突发心脏病呢。”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扫过彭罗斯姑妈瞬间僵硬的脸,又“无意”般掠过沃顿律师和哈德卡斯尔先生。
**圆圈中心一点!** 埃莉诺脑中警铃大作!这是露西娅母亲在图鉴里标注一种剧毒藤蔓植物种子(形似带点小圆)的符号!露西娅在用只有她们才懂的“植物密码”,警告“金雀花”毒素的存在,并暗示毒杀手法!更关键的是,她画的位置,正是阿尔弗雷德那把刻着“V”字符号的餐刀刚刚所在的地方!她在将“毒素”与“V.H.杀手”联系起来!
整个宴会厅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一瞬。悠扬的小提琴声掩盖了刀叉的停顿和几道骤然锐利的目光。
彭罗斯小姐脸上的优雅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纹,她捏着银匙的手指指节泛白。沃顿律师切割鹅肝的动作停滞了半秒。哈德卡斯尔先生更是手一抖,滤茶匙“当啷”一声掉进杯子里,溅起水花。阿尔弗雷德则完全没听懂,只是不满地嘟囔:“什么玫瑰毒药的,煞风景!喝酒!”
“露西娅,”彭罗斯小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重新拿起玳瑁折扇,用力扇了两下,扇骨尾端再次重重敲在桌沿,发出“笃笃”两声,目光严厉,“你母亲那些笔记多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在餐桌上谈论这些,太失礼了。” 她这是警告,也是试图打断。
露西娅仿佛被姑妈严厉的语气吓到,立刻低下头,怯生生地说:“是……姑妈教训的是。” 她放下黄油刀,手指却“不小心”碰翻了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玫瑰冰沙。粉红色的冰沙和粘稠的糖浆瞬间泼洒出来,弄脏了她月白色的裙摆,也流淌到光滑的桃花心木桌面上。
“哎呀!”露西娅轻呼一声,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
“小姐!”埃莉诺和安妮立刻上前,拿起餐巾擦拭。混乱中,埃莉诺的指尖“无意”划过那片流淌的、粘稠的粉色糖浆。借着擦拭桌面的动作,她的指尖蘸着糖浆,在桌面水渍未干的地方,飞快地写下一个极其潦草、几乎无法辨认的字母组合,随即用毛巾迅速抹去:
> **“P → H → VH 转移”**
彭罗斯(P)指令哈德卡斯尔(H),将资金或罪证转移给V.H.!
这个动作快如闪电,除了紧盯着桌面的安妮,无人察觉。安妮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立刻明白了埃莉诺传递的信息——彭罗斯在命令哈德卡斯尔紧急切断与V.H.杀手的资金联系,转移罪证!这是灭口的信号!
混乱很快平息。露西娅被安妮和埃莉诺搀扶着离席去更衣室清理。彭罗斯小姐铁青着脸向宾客致歉,称露西娅“身体不适”。沃顿律师起身,低声与哈德卡斯尔先生快速交谈了几句,后者脸色惨白地点着头,匆匆离席。蒙塔古少校则不动声色地收起餐巾,指尖在桌布下对着沃顿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
更衣室内,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宴会厅的喧嚣。露西娅脱下沉重的裙撑,月白色的薄纱裙上,那团刺目的粉色污渍如同一个流血的伤口。她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眼神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与身上刻意营造的柔弱形成尖锐对比。她不再是金丝雀,而是握住了荆棘的剑柄。
“埃莉诺小姐,”露西娅的声音异常平静,她解开领口一枚珍珠母贝纽扣,从紧身胸衣的暗层里抽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边缘染着一点陈旧茶渍的纸片——正是她母亲日记中关于“嫁妆基金”异常资金流动的关键一页!“哈德卡斯尔银行的保险库,地下三层,第七号保险柜。密码……”她拿起梳妆台上修眉用的小银剪,在掌心飞快地划出几个数字符号,然后将那张染着茶渍的纸片塞进埃莉诺手中,“用这个,能打开他的‘嫁妆基金’秘密账本!那里面……是所有被吞噬的田产和女孩们的名单!”
埃莉诺紧紧握住那张带着露西娅体温的纸片,如同握住一枚烧红的钥匙。“小姐,您……”
“我知道风险。”露西娅打断她,对着镜子,用手指沾了点清水,擦去脸颊上刻意涂抹的、伪装柔弱的腮红,露出底下倔强的棱角。“阿尔弗雷德的蓝宝石领针,”她对着镜子,冷冷地说,“蛇眼的那颗小红宝石……是空心的。我刚才‘不小心’把一点冰沙蹭了上去,粘住了卡扣。他那种粗人,回房更衣时一定会用力掰开清洗……那东西很脆弱。” 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里面藏的微型胶卷,记录着劳伦斯航运公司贿赂本土官员的名单。沃顿律师今晚一定会找他要回那枚领针。让他拿不到,或者……拿到一份假的。”
安妮倒吸一口冷气。小姐不仅看穿了阴谋,更在反击!用最淑女的“意外”,设下最致命的陷阱!
“安妮,”露西娅转向她,目光带着恳切,“我需要你立刻回庄园。不是走大门。从玫瑰温室后面,老花匠约翰逊知道的那条废弃猫道,能首接通到西翼储藏室隔壁的杂物间。玛莎会在那里等你。” 玛莎,那个被巴恩斯利利用又惧怕的厨娘,此刻成了关键的内应。“告诉她,明早六点,用给阁楼送‘静心草药茶’的借口,把这份东西,”露西娅从发髻里取下一枚极其纤细的、伪装成发簪的铜钥匙,“塞进送餐的托盘夹层里。那是阁楼铁门内锁的钥匙!玛格丽特·克劳利……她必须知道,有人要来救她了!”
露西娅将钥匙交给安妮,动作坚决。这一刻,柔弱淑女的外壳彻底剥落,显露出其下磨砺出的、属于荆棘的锋芒。埃莉诺看着她镜中映出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知道那个被命运摆布的露西娅己经死去,一个新的、手握密码与钥匙的战士己然诞生。
宴会厅隐约传来彭罗斯小姐提高的嗓音,似乎在安抚宾客,宣布舞会即将开始。更衣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露西娅深吸一口气,拿起梳妆台上一瓶浓郁的紫罗兰香水,毫不犹豫地喷洒在自己身上,掩盖掉所有可能的悲剧气息。她转向埃莉诺和安妮,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一丝疲惫的柔弱:
“我们该回去了,不是吗?别让姑妈等太久。” 她嘴角努力向上弯起,重新戴上那副精致的、奥斯汀式的淑女面具。只是这一次,面具之下,是冰冷的、足以致命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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