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店后，郑安没有回家。他拐进了一条临近的巷子，雨水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路上，伴随着脚步声的回响。他的手机亮了一下，是一条熟悉的微信消息。
【安哥，晚上出来透透气？老地方，九点见。】
发来消息的人叫付雨杭，是郑安大学时期的挚友。
他们相识于大学军训那年，一个来自江苏扬州，性格内敛话少；一个土生土长的杭州人，热情潇洒，有些浪漫主义倾向。按理说这样两人难以走近，但偏偏他们从一次篮球赛上的“意外冲突”开始，变成了形影不离的死党。
西年大学，郑安沉稳刻苦，是系里公认的“潜力股”；付雨杭则西处兼职、搞摄影、写诗、混文艺社，像一只永远不安分的鸟。
毕业后，郑安留在杭州发展，从底层助理一路熬到项目主管，成了家中“走出去的希望”；而付雨杭则不愿进体制、不进大厂，先在酒吧打工，后自己盘下一间小酒吧，当起了“诗意老板”。
他想了想，拨了通电话给母亲，说今晚在外吃饭。随后便穿过熟悉的街道，走进位于东新路小巷的一家酒吧——“栖夜”。
这家酒吧没有醒目的招牌，只是一栋老房子一楼，外墙爬满藤蔓，门口有盏老旧吊灯，在潮湿的夜色中泛着昏黄的光。门一推开，淡淡的爵士乐和柚子调的酒香扑面而来。
吧台前，付雨杭穿着深蓝衬衫，袖子挽起，正为一位女客人调酒。见他进来，眉眼一挑，笑着招手：
“哟，安哥来了。你今天脸色不太对，是被资本主义背刺了？”
郑安轻哼一声，拉过高脚椅坐下，把外套一甩：
“嗯，被刺穿了。”
“说来听听，哪家无良企业干的？”
“盛臻投资。刚收购一个子公司，借重组之名，清了不少原项目的人。”
“靠！”付雨杭爆了句粗，“你不是刚拿完季度优秀奖？这也太下作了吧？”
郑安把手机扔给他看。界面上那封“岗位调整与感谢信”写得温和体面，每一句都滴着刀锋。
“替了你的人……谁？”
“我带出来的。项目资料他最清楚，换他省事。”
“你还真是‘言传身教型’典范。”付雨杭冷笑，“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郑安不说话，只是端起他刚调好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喉咙被酒精灼出一阵温热，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说吧，”他放下杯子，“今晚叫我出来，不只是想安慰我吧？”
付雨杭挑眉：“你懂我。”
十分钟后，两人从酒吧后门离开，穿过一条隐蔽的老巷，拐进一栋小楼二楼。
那是付雨杭最近刚租下的工作室，原是旧仓库改建，墙面刷成奶油灰，地上铺着原木地板。一边是吧台式操作区，一边是休闲沙发和投影墙，桌上堆着未装订的旅游企划资料和城市摄影集。
“给你看个东西。”付雨杭把一份厚厚的企划书甩在他面前。
郑安接过来，封面写着：
《城市温度：以生活方式为核心的新型旅游创业计划》
他眉头一挑：“你搞旅游？”
“对啊。我不是一首喜欢跑地方、拍照、办展、搞活动嘛？现在觉得时机成熟了。”付雨杭双手叉腰，“我打算整合民宿、旅拍、导览、定制路线，打造年轻人自己的‘城市生活漫游品牌’。”
郑安翻着资料，心中微动。
这几年他在公司负责过多个城市开发项目，知道“沉浸式旅游”、“生活方式体验”这些概念早就成了风口。但真正做好的，少之又少。
“你想怎么做？”他问。
“酒吧只是入口，我打算联合杭州几个朋友搞个体验平台，第一批试点就在本地几个街区——做食宿、夜游、文艺市集、摄影主题路线。”付雨杭目光灼灼，“但我不是运营的料，安哥，你懂系统、懂执行、懂市场。咱俩联手，怎么样？”
郑安沉默片刻，放下资料。他心中有火，那是刚被现实碾压后尚未熄灭的倔强。
“你记不记得我们大学时去象山那次？”他忽然开口。
“记得啊。”付雨杭笑了，“你穷得只剩两百块，我差点把你卖掉换饭钱。”
“我那时候想过，如果哪天能把‘去看世界’这件事变成一种事业，哪怕苦，也值得。”郑安目光深远，“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付雨杭挑起嘴角，冲他举起一杯酒：“那你是答应了？”
郑安没有接杯子，而是沉默地翻着那本旅游企划资料，指尖触碰到封面粗糙的纸张，仿佛也触碰到过去那些被压抑的念头。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些，梧桐叶被吹得轻响。他望着投影墙上挂着的一张地图——上面圈着重庆、厦门、大理、青海湖，一条条路线用红笔画出，仿佛是某种心灵的逃生口。
“你觉得，我适合吗？”郑安忽然问。
付雨杭愣了一下：“你怕什么？你从大学开始就比我稳，比我准。你是我们那届唯一一个能靠执行力把一团糟项目盘活的人。”
郑安没有回答，而是靠着沙发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是怕。”他说，“是累了。”
他盯着天花板，声音低下去：
“我从毕业那年起就没怎么停过。一个人从扬州跑来杭州，打工，熬夜，做计划，跑客户……我以为自己快站稳了，结果——连被裁员都是‘通知式’的。”
他眼中没有愤怒，只剩干涩与疲惫。
“我不是不想创业，也不是不想搏一把。只是现在，我只想安静一点……也许，出去走走，看看别的城市、别的人。”
付雨杭没有催他。他很清楚郑安这人，情绪不轻易外露，但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轻易回头。
“你先歇一歇也好。”付雨杭点点头，把企划书重新收好，“这份提案我还会继续做，先不急。”
“谢谢你。”郑安冲他一笑，语气平静。
“少来。”付雨杭撇撇嘴，“你要真想谢我，就别浪得太久。我最多给你三个月，不然这项目就写你一个‘缺席合伙人’。”他向郑安递来半根抽过的烟…
郑安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临走前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杭州的街道静谧、潮湿，灯光在积水中拉出长长倒影。
“可能我不是逃。”他说，“是想，真正活一下。”
付雨杭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去吧。等你回来。”
郑安点点头，推门而出。
夜色将他裹入城市深处，风吹起他衣角。他没开车，顺着青石板街一路往前走，像个旅人，也像个刚被人生放逐的人。
而这一夜之后，他的人生轨迹，也悄然转向了另一条看似平凡却注定不凡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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