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十年孟夏清晨,长安城西南角还浸在浓稠的晨雾里。墨记工坊的木门吱呀推开,松木清香混着新熬桐油的气息漫出来,在雾中晕染成一层琥珀色的光晕。
老匠人李墨手持一方端砚,轻蘸墨汁,笔走龙蛇,字迹在宣纸上渐渐晕开,仿佛与晨雾融为一体,古朴而灵动。
八岁的夏小凡蹲在青砖地上,粗布衣裳的膝盖处磨得发亮,沾满木屑和炭粉,活像只灰扑扑的小麻雀。
他怀里紧紧抱着块陈旧的羊皮纸,边角磨损得卷起毛边,泛着经年累月的油亮。手中的炭笔像是被赋予生命,在纸面上来回游走,沙沙声响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成了晨雾里独特的韵律。
阳光穿透薄雾,化作细碎的光斑,跳跃在他乱糟糟的发顶,时而被雾霭吞没,时而又重新浮现,映得他指尖的黑痕愈发浓重,连指甲缝里都嵌着洗不净的炭粉。
临摹的《连弩改良图》己初具雏形,羊皮纸上,稚嫩的笔迹却透着超越年龄的认真与细致。
齿轮咬合处的弧度圆润流畅,机括卡槽的角度精准有度,甚至连弩臂上用于减震的细小凹槽,都被他一笔一划复刻出来。那些线条或轻或重,却都一丝不苟,仿佛在纸上构建着一个属于他的小小机关世界。
“小凡,看好了。” 工作台后传来低沉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专注。养父墨远山戴着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深邃。他手中的刻刀灵巧地在檀木零件上游走,木屑如蝶纷飞,在阳光与雾霭交织的光影里翩翩起舞。
墙角的铜炉正煨着桐油,袅袅白烟混着松木香气,在梁柱间萦绕成若隐若现的图腾。檀木零件整齐排列在竹制托盘上,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墙上悬挂的墨斗、刻刀、圆规等工具,共同勾勒出一个充满古韵的匠作天地。
“这处‘望山’要与‘悬刀’呈十五度角,” 墨远山的声音在静谧的工坊中响起,惊飞了梁上小憩的麻雀。他戴着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如炬,左手稳稳托住檀木零件,右手的刻刀悬在半空,仿佛在与木材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顿了顿,刻刀斜切入木,刀刃与木纹摩擦出细微的 “簌簌” 声,木屑如金色的蝴蝶纷飞,在透过窗棂的光束中翩翩起舞,一道流畅的弧线随之显露出来,“方能让弩箭破空如电。”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匠人的沉稳与笃定,仿佛在诉说一个流传千年的秘密。
小凡歪着脑袋,炭笔悬在半空,小脸上满是疑惑。阳光落在他乱糟糟的发顶,映得鼻尖的炭灰格外明显。羊皮纸上,他临摹的《连弩改良图》己初具雏形,齿轮咬合处的弧度、机括卡槽的角度,都被稚嫩的笔迹复刻得一丝不苟。
“可书上说,寻常连弩的望山都是垂首的呀?” 他的声音清脆稚嫩,打破了工坊的宁静。
墨远山的刻刀顿了顿,木屑扑簌簌落在他藏青色的衣襟上。镜片后的目光满是欣慰,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他放下刻刀,用沾着木屑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图纸,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翻滚跳跃。“那是死规矩,” 他的语调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伸手擦了擦眼镜,露出被压出红痕的鼻梁,“咱们墨家匠人的机关术,讲究的是‘因地制宜,顺势而为’。”
他指了指窗外,晨雾不知何时己散去大半,阳光照亮了远处的城墙,“就像这长安城的布局,看似方正规矩,实则暗合八卦方位,处处藏着变通之道。你看这改良后的联动装置,就像……” 他突然起身,从墙角的木架上取下一个竹制的简易弩模型,“就像飞鸟振翅,借风而行。”
话音未落,工坊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夏小凡吓了一跳,炭笔在羊皮纸上划出长长的墨痕。他慌忙抬头,正对上墨远山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都给我老实点!” 粗粝的呵斥声穿透薄雾,“区区贱匠,也敢坏了官老爷的兴致?”
小凡攥着图纸的手指关节发白,羊皮纸边缘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他赤着脚踩过青砖地上的木屑,急促的呼吸在晨雾里凝成细小的白雾,跌跌撞撞地扑到门边。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呻吟,缝隙里漏进的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却抵不过眼前景象带来的刺骨寒意。
墨记工坊外的青石板路蒙着层厚厚的晨雾,像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远处的店铺屋檐、酒旗幌子都在雾气中扭曲变形,恍若置身于鬼魅横行的幽冥之地。
街道两旁的槐树垂着湿漉漉的枝叶,偶尔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盖不住远处传来的呵斥与求饶声。
浓雾像一床厚重的灰毯,将街道裹得影影绰绰。几个巡城兵卒的玄色披风在雾中翻卷,宛如盘旋的乌鸦。他们手中的水火棍粗暴地杵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潮湿的雾气凝结在兵卒的铁甲上,汇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狰狞的兽面护心镜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洼。
为首的兵卒满脸横肉,铜制护腕上的饕餮纹随着动作狰狞抖动,他一把揪住老匠人稀疏的灰白头发,将老人的脸狠狠撞向街边的石狮子。
石狮子的嘴角还残留着昨夜祭祀的鸡血,此刻与老人渗出的鼻血混在一起,在雾霭中凝成诡异的暗紫色。
老人的粗布短打早己浸透泥浆,膝盖处破洞边缘结着暗红血痂。断臂处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无助地翻飞,像是一面残破的战旗。他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悲愤与绝望,被血污糊住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许是牙齿早己被打落,又或是喉间被扼住了生机。
晨雾如同无形的手,轻轻抚过老人颤抖的身躯,却无法抚平他身上的伤痛,反而让他的身影在雾气中显得更加单薄、凄凉。
“不过是雕花没合员外郎的心意,就被打断了手……” 围观人群的私语混着抽气声,像毒蛇吐信般钻进小凡耳中。
他看见几个衣着体面的路人掩着口鼻匆匆走过,绣着云纹的衣摆扫过老人蜷曲的手指;卖豆腐脑的老汉悄悄往木桶里添了勺水,浑浊的热气升腾起来,与雾气融为一体,模糊了兵卒扬起棍棒的身影;两个梳着双髻的孩童被母亲捂住眼睛,却仍透过指缝偷瞄,眼里盛满恐惧。
街边的包子铺飘出阵阵香气,却被血腥味冲淡,变得刺鼻难闻。
小凡的后背死死抵着门板,羊皮纸上的齿轮线条硌得胸口生疼。他突然想起昨夜墨远山教他雕刻弩机时,刻刀在檀木上温柔游走的模样,想起养父说 “匠人手中的工具应是救人的良方”。
可此刻,眼前这双本该握刻刀的手,却在泥水里徒劳地抓挠,连半截断袖都抓不住。晨雾渐渐沾湿了他的睫毛,不知是雾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老匠人最后被拖进街角的身影。雾气愈发浓重,仿佛要将这残酷的一幕永远尘封,又像是苍天也不忍首视,落下泪来。
夏小凡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羊皮纸在掌心揉出褶皱。老匠人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悲愤与绝望,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那一刻,他仿佛看见老人眼中倒映着无数个自己。 蹲在工坊地上画图纸的、被炭笔染黑手的、满心憧憬着机关术的自己。
“别看了。” 身后传来墨远山的声音。一只带着木屑香气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温热而有力。小凡转身,看见养父镜片后的眼神幽深如古井,愤怒、悲哀、无奈在其中翻涌,最后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墨远山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抚过他的发顶:“记住,真正的匠道,不该被这些规矩束缚。” 他的目光越过小凡,落在工坊深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暗格缝隙里隐约透出焦黑的卷边 —— 那是半卷《器用谱》,边角处还留着火烧的痕迹。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终于洒满街道。夏小凡低头看着手中的图纸,被揉皱的纸面下,改良连弩的机括依然静静躺着,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匠人的执着与不屈。
在他心中,一颗小小的种子正在破土发芽,既带着对工匠命运的困惑,也藏着改变这一切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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