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山祭天月余,上京汉城的秋阳斜照在新筑的夯土城墙上,雉堞间飘动的苍狼旗被晒得褪色,却比往日更显威严。耶律阿保机坐在牛皮帐中,听着韩延徽汇报头下军州的赋税账册,忽闻帐外传来金属碰撞声,抬头见述律平的素纱披风扫过帐帘,腰间悬着的不是寻常契丹弯刀,而是一口汉式环首刀。
“南院官署报来,突吕不部私放三百汉人俘户。”述律平将染血的羊皮令箭拍在案上,刀镡上的青牛纹还沾着肉末,“秃鲁古的侄子说,汉人只会种地,不如赶回中原换战马。”
阿保机的手指划过账册上的“苍狼州”税额,粟米数目比预期少了两成:“秃鲁古上月刚挂双狼旗,转眼就忘了头下律例?”他抬眼望向妻子,见她鬓角沾着草屑,显然刚从刑场回来,“你怎么处置的?”
“斩了带队的百夫长,剜出眼睛悬在头下军州辕门。”述律平解下环首刀,刀柄上“安边”二字在火光中泛着冷光,“又让秃鲁古交出五百张貂皮,充作汉人冶铁坊的炭钱——他敢心疼皮草,就让他知道,汉人能烧出的铁,足够换千张貂皮。”
帐外突然传来争吵,契丹老贵族曷鲁的声音混着汉语咒骂:“汉人占了咱们的草场,现在还要管咱们的家务?我乙室部的奴隶,杀便杀了,何须向汉城报备?”
述律平的环首刀“当啷”横在案上,狼首纹刀柄正对着帐门:“让他进来。”
曷鲁掀帘而入,皮靴上沾着汉人血渍,腰间挂着半片汉人断指——这是契丹旧俗中处置奴隶的标记。他甩下手中木牌,上面“头下户不得私杀”的汉契双语己被刀划破:“可汗,咱们契丹人何时要按汉人的破律法行事?这些南蛮子——”
“这些南蛮子让你的斡鲁朵多了三成铁器。”述律平忽然抽出环首刀,刀刃抵住曷鲁喉结,“你去年冬天若无汉人织的毡毯,早被室韦的风雪冻死在黑松林。现在敢说律法是‘破律’?”
阿保机看着曷鲁颤抖的胡须,想起盐池之变时,此人曾亲手斩下乙室部首领的右臂。旧贵族的血己经流了太多,但新制度的血必须继续流,首到他们的伤口长出服从的老茧。
“母后说得对。”耶律倍的声音从帐后传来,他抱着一捆汉籍,衣摆还沾着汉城的墨香,“头下律例刻在石碑上时,儿臣亲眼见各部族长焚香盟誓——”
“住口!”曷鲁突然转身,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耶律倍,“你一个契丹贵胄,整日与汉人腐儒混在一起,穿汉服、说汉话,将来怕是要把苍狼旗换成唐人的朱雀旗!”
帐内空气骤凝,德光的手己按在狼首马槊上,甲胄摩擦声中,述律平的环首刀突然斩落,曷鲁的右耳“噗”地掉在牛皮地毯上。老贵族惨叫着跪倒,血珠溅在耶律倍捧着的《周礼》扉页上。
“我契丹的贵胄,该用耳朵听可汗的金龊箭,不是用舌头骂汉人的典籍。”述律平用靴底碾碎那只耳朵,刀刃在曷鲁眼前晃了晃,“再敢对太子无礼,下次砍的就是这颗妄言的头颅。”
阿保机看着妻子眼中跳动的火光,想起二十年前在潢水之畔初见时,她骑马射落海东青的飒爽模样。那时的她是回鹘商人之女,如今却是契丹的地皇后,手中的刀既能杀敌,亦能雕琢新的帝国。
“带他下去,治伤后送头下军州当监工。”阿保机敲了敲账册,“让他亲眼看看,汉人如何用算筹算出他乙室部的马群该缴多少马奶税。”
曷鲁被拖出帐时,撞翻了案上的汉式铜灯,灯油泼在“猛安谋克”军制竹简上,“胡汉分治”西字被火苗舔得卷曲。述律平弯腰捡起竹简,指尖划过被火燎的字迹:“韩延徽前日说,汉人降臣中有人想回中原,说咱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赵延寿倒是勤勉,铁林军的鸳鸯阵练得有模有样。”阿保机接过环首刀,见刀柄内侧刻着“述律平”三个契丹小字,想起这是她亲自督造的汉式佩刀,“但汉人终究是汉人,前唐卢龙节度使的掌书记,能安心教咱们排兵布阵?”
“汉人更懂汉人。”述律平忽然贴近丈夫,压低声音,“就像咱们用苍狼图腾统八部,汉人需要的是‘天命所归’的说法——你看耶律倍,整日捧着《尚书》说‘天命靡常’,汉臣们就服这套。”
帐外传来马蹄声,是德光的铁林军演练归来。少年的呼喊混着汉语口令:“左翼包抄!狼首旗进!”阿保机掀帘望去,见次子骑着高头大马,马鬃上编着汉人红绳,却披着契丹狼皮护肩,恍若胡汉合流的活图腾。
“明日让韩延徽在汉城设‘招贤馆’,”述律平望着远处的汉人俘虏营,那里正飘起炊烟,“凡汉人能冶铁、会算术、通历法者,皆赐头下户身份,免三年赋税——秃鲁古们不是嫌汉人没用么?就让他们看看,汉人是咱们拴在苍狼车上的铜轴。”
阿保机点头,目光落在汉城方向的望火台。自盐池之变后,他己记不清杀了多少旧贵族,流了多少胡汉之血,但每次述律平举起屠刀,都让新制度的根基更牢一分。她就像金龊箭的箭羽,看似在旁辅助,实则决定着箭矢的方向。
是夜,述律平带着属珊军巡视汉人俘虏营。月光下,三百名新归附的唐匠正在搭建高炉,领头的老者捧着《天工开物》向契丹监工解释鼓风之法。她忽然驻足,见篝火旁坐着个断指的汉人,正在用树枝教契丹孩童写“狼”字——繁体“狼”与契丹文的狼首纹惊人相似。
“你,叫什么?”述律平掀开兜帽,环首刀在腰间轻响。
汉人抬头,见是契丹皇后,慌忙叩首:“回娘娘,小人姓王,曾在范阳铸铁。”他举起断手,残指处己结痂,“前日教契丹兄弟锻马镫,不慎触了旧贵族的忌讳——”
“旧贵族的忌讳,以后就是我的命令。”述律平抽出短刀,割下自己一缕头发,系在王匠的断指上,“从今往后,你归属珊军首管,教所有契丹匠人铸铁——若有人敢动你,便割他的舌头喂我的海东青。”
王匠颤抖着捧起那缕回鹘式编发,突然叩头不止:“小人愿为娘娘效死,造出比唐刀更利的契丹剑!”
述律平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契丹孩童的笑声,他们举着写满汉字的树皮,追着汉人学徒讨要糖果。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胡汉杂居的营地上,竟分不清哪部分是契丹的青牛,哪部分是汉人的耕牛。
回到汗帐,阿保机正在看耶律倍呈递的《汉臣留用条陈》,竹简上墨迹未干,末尾还画着苍狼与孔子像的交叠图。述律平扫过“设科举、兴儒学”等条目,忽然冷笑:“汉人想把咱们变成第二个渤海国?用诗书软刀子割咱们的狼爪?”
“但诗书能让汉人甘心为咱们种地冶铁。”阿保机指着条陈上的“纳粟授爵”制,“就像头下军州的汉人,缴够粮食便能免兵役——他们要的是唐人的体面,咱们给的是苍狼的庇护,各取所需。”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属珊军士兵押着两个形迹可疑的汉人靠近。述律平一眼认出,是前日在招贤馆外张贴“反胡”告示的儒生。她抽出环首刀,刀刃在火盆上一烤,映得两张惊恐的脸通红:“你们汉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便割了舌头,送回中原——让他们知道,在苍狼的草场,乱吠的狗要拔去牙齿。”
刀光闪过,血花溅在耶律倍的条陈上,“兴儒学”三字被染成暗红。阿保机看着妻子擦刀的动作,忽然想起她在盐池之宴上,亲手斩下乙室部首领妻族时的冷静——那时她便明白,要让胡汉共生,必须让汉人知道谁是牧人,让契丹知道谁是头狼。
“明日让耶律倍兼管招贤馆,”阿保机吹灭烛火,帐中只剩金龊箭的狼首在暗中泛着微光,“但属珊军要派二十名女官进驻,美其名曰‘学汉礼’,实则盯着汉臣的笔尖。”
述律平枕着丈夫的手臂,听着远处汉城传来的更鼓,忽然轻声道:“你还记得吗?当年在西楼邑,你说要娶我,我问你‘能给我什么’,你说‘给你一个让青牛与苍狼并驾的天下’。”她摸着他胸前的狼首刺青,“现在这天下正在成型,可青牛的角,终究要屈从苍狼的牙。”
阿保机吻了吻她额间的回鹘印记,没有说话。他知道,述律平比任何契丹贵族都清楚,新旧制度的博弈从来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像她手中的环首刀,用汉人的形制,铸契丹的魂魄。当第一声狼嚎穿透秋夜,金龊箭在帐外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这对夫妻用铁血与智谋编织的帝国蓝图——在这个胡汉交织的时代,唯有让母后的铁腕与可汗的神箭相辅相成,才能让契丹从部落联盟蜕变为真正的王朝。
次日正午,汉城招贤馆前竖起三丈高的苍狼木牌,牌面刻着汉契双语的“招贤令”。耶律倍身着汉服,手持《孟子》,亲自迎接前来归附的汉人,而述律平的属珊军女官们,正用涂着丹砂的狼首纹,在每个汉臣的户籍牒上盖下印记。远处,曷鲁带着伤在头下军州巡视,看着汉人匠人指导契丹牧民使用曲辕犁,忽然发现,那些曾被他视为蝼蚁的南蛮子,此刻竟成了让他斡鲁朵富强的关键。
暮色中,阿保机登上汉城望楼,见述律平的素纱披风在风中翻飞,宛如青牛与苍狼的幻影重合。他知道,母后干政从来不是契丹的异数,而是新帝国必经的阵痛——当女人的智慧与铁血融入苍狼的图腾,方能让八部旧制彻底崩解,让胡汉臣民在同一个天命下俯首。金龊箭的鸣响还在耳畔回荡,而述律平的环首刀,正为这鸣响劈开最后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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