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池之变后的第七日,龙庭的斡鲁朵上空飘起细雪。耶律阿保机站在新立的苍狼碑前,看着巫祝用牛血在碑面绘下最后一道纹路——那是天女乘青牛车与神人骑白马相交的图案,在飘落的雪花中洇开暗红的轨迹。碑身由汉城工匠雕琢,正面刻着契丹大字“天命所归”,背面则是韩延徽手书的汉文祝词,两种文字在雪光中交相辉映,如同他此刻的心事。
“突吕不部的人在传,说青牛白马的魂魄被苍狼吃了。”述律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披风上落满盐晶,那是昨夜巡视盐灶时沾上的,“乙室部的老巫妪抱着牛头骨哭了三天,说草原的灵气都被汉城的铁锅煮干了。”
阿保机摸着碑面未干的血纹,指尖划过天女衣袂上的汉式云纹——这是韩延徽特意加上的,说汉人见了会觉得亲切。“让属珊军给她送袋新盐。”他忽然轻笑,“再告诉她,青牛白马不是被吃了,是嫁给了苍狼。以后每年祭天,八部都要用青牛白马做祭品,连乙室部的草场都要多割三车苜蓿。”
述律平挑眉,指尖划过碑顶的狼首雕饰:“韩先生的主意?把咱们的祖先传说和汉人‘君权神授’的把戏揉在一块儿,倒像是用牛奶煮粟米粥——”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那些老巫祝们信了,今早看见陨石发光,都跪在帐外磕头。”
苍狼陨石此刻正悬在斡鲁朵中央,被十六盏牛油灯环绕。阿保机想起三日前,韩延徽带着十几个汉人书生跪在陨石前,说要“为神物撰写传记”。他们编的故事里,天女乘青牛车自潢水出,神人骑白马从土河来,相遇于木叶山,生八子即为契丹八部,而神人所持的陨石,正是苍狼化身——说到这里时,阿保机看见述律平悄悄踢了踢韩延徽的脚跟,这个细节让他忍俊不禁。
“该让婆卢木部的人去传讲这个故事。”他转身望向龙庭外的毡帐,那里飘着新制的苍狼旗,旗角绣着若隐若现的青牛纹,“乙室部不是爱提青牛吗?以后天女就是青牛的主人,而神人——”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狼首坠饰,“自然是苍狼的后裔。”
述律平忽然抽出短刀,在碑面上刮下些石粉:“汉人说‘名正言顺’,咱们契丹人信的是陨石和狼嚎。”她将石粉撒向空中,雪片穿过石粉,竟在灯烛下映出青牛白马的幻影,“韩先生让匠人在陨石上凿了细孔,灌进磷粉——昨夜我看见老巫祝摸黑来磕头,陨石突然亮了,他当场尿了裤子。”
阿保机大笑,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这个女人总能把汉人谋士的计策变成草原上的巫术,就像现在,龙庭的每个角落都在流传“天女献盐”的故事:说阿保机出生时,青牛车上的天女曾托梦给其母,说“苍狼踏雪之处,盐晶自现”——而盐池之变,正是天女收回青牛、让苍狼统御八部的征兆。
“突吕不部的秃鲁古求见。”曷鲁掀开毡帘,身上带着寒气,“他抱着青牛白马的盟旗,说要献给新可汗。”
帐内的气氛骤然冷凝。阿保机看见秃鲁古跪在雪地里,苍老的脊背弓如虾米,手中的盟旗己被撕去一角,露出底下绣着的苍狼纹。“起来吧。”他递过一碗热酒,酒面漂着汉人送来的枸杞,“听说你孙子在汉城冶铁坊学徒,能打制带花纹的马镫了?”
秃鲁古的手在碗沿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讶:“大人连这个都知道……”他仰头饮尽,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盟旗上烫出焦痕,“老臣昨日去了盐池,看见辖底的头被盐晶腌成了石头。巫祝说,他的魂魄变成了池底的盐花,永远护佑契丹——”
“所以你相信苍狼是天命所归了?”阿保机打断他,指尖划过陨石表面的磷粉痕迹,“还是说,你更相信汉城的铁器能让你的部众在冬天活下来?”
秃鲁古突然重重磕头,盟旗上的青牛纹擦过雪地:“老臣愿将突吕不部的符节献给可汗,从此唯苍狼之命是从。”他抬起头时,额间沾满雪粒,“只是恳请可汗,留些青牛白马的传说给孩子们,别让他们忘了祖先……”
述律平忽然上前,用刀柄挑起盟旗:“祖先若看见你们被室韦人追着吃草根,会高兴吗?”她抖开旗面,露出里面新绣的狼首,“青牛白马还是传说,但现在传说里多了个苍狼丈夫——天女的儿子,自然该统领八部。”
毡帐外传来喧闹声,几个汉人书生被属珊军簇拥着前来。为首的张砺捧着一卷羊皮,上面画着天女与神人的画像:天女着契丹服饰,驾青牛车,车辕上挂着盐袋;神人骑白马,胸前悬着苍狼陨石,马蹄下是汉城的轮廓。“按中原礼制,”张砺的辽语己带着几分草原口音,“应将此传说刻在木叶山的祖庙,让每代可汗继位时都祭拜天女与神人。”
阿保机盯着画像中天女手中的盐罐,忽然想起盐池之变那日,述律平用盐晶嵌入属珊军的甲胄。“就照这个画。”他指向神人腰间的金龊箭,“不过把箭簇改成狼首形状——让孩子们知道,苍狼的箭既能射猎,也能守护八部。”
秃鲁古凑过来,盯着画像上的青牛车:“天女的车轮……怎么是汉人的样式?”
张砺刚要解释,述律平己抢先开口:“天女去过汉城,见汉人用铁轮车运盐,觉得比咱们的木轮结实。”她拍了拍秃鲁古的肩膀,“就像你孙子学汉人冶铁,难道就不是契丹人了?”
老首领讪笑,目光落在画像右下角的汉字落款:“这是……韩先生的字?”
“是。”阿保机接过羊皮卷,看见背面还写着几句汉诗,“韩延徽说,汉人皇帝登基要‘奉天承运’,咱们契丹的‘天’,就是青牛白马与苍狼的结合。”他忽然望向帐外,龙庭中央的空地上,几个属珊军正在教孩童们跳新的祭天舞——舞步模仿苍狼捕猎,却在收尾时弯腰如青牛饮水。
雪渐渐停了,巫祝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阿保机知道,那是在召集八部牧民前来观看“天女显灵”的仪式——韩延徽让汉人戏子扮成天女,乘着青牛车从盐池方向驶来,车后跟着扮成神人的骑兵,马首挂着苍狼陨石的复制品。这样的“神迹”,昨天己在乙室部的草场演过一场,据说有个老牧民当场跪下,说看见天女向阿保机递盐罐。
“该去木叶山了。”述律平递来狼首冠冕,冠顶的宝石在雪光中泛着青灰色,“婆卢木部的人己经砍倒了旧的青牛图腾,换成了咱们送的苍狼木像——不过他们在木像脚下刻了行小字,说青牛是苍狼的乳母。”
阿保机轻笑,接过冠冕时触到妻子掌心的老茧——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乳母也好,妻子也罢,”他望向龙庭外逐渐聚集的人群,孩子们穿着汉城的布衫,却在衣襟上绣着狼首,“只要八部知道,苍狼的图腾里有青牛的血脉,就够了。”
木叶山的祭祖仪式在正午举行。当“天女”的青牛车碾过新铺的盐晶路,车辕上的铜铃与述律平发间的银铃遥相呼应,八部牧民们看见“神人”骑着白马从山后奔来,胸前的陨石在阳光下爆发出刺目银光——那是韩延徽特意安排的反光镜片。
“天女与神人交合,生八子!”巫祝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他手中的骨杖顶端,新雕的苍狼正咬住青牛的犄角,“八子分八部,神人赐陨石,天女赠盐池,从此契丹八部,苍狼为父,青牛为母,永不分离!”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叹。阿保机注意到,乙室部的牧民们盯着青牛车上的“天女”,忽然有人认出那是汉城的汉人织女,却在看见属珊军的刀光后立刻闭嘴。当“神人”将陨石交给阿保机时,山风突然卷起盐晶,在他头顶形成朦胧的狼首轮廓,牧民们纷纷跪倒,额头贴着冻土。
仪式的高潮是“青牛白马祭”。八头青牛、八匹白马被牵到祭坛前,却不是像往年那样分属八部,而是统一烙上苍狼印记。当巫祝割开青牛的喉咙,牛血流入刻着狼首的铜鼎时,阿保机看见突吕不部的孩子们眼睛发亮——他们刚从汉城领回了铁制的套马杆。
“从今往后,每年春分祭天,”他的声音混着松烟与血腥,“八部须共献青牛白马,由可汗亲祭。所得祭品,均分各部——就像盐池的盐,汉城的铁,都是契丹的血脉。”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曷鲁策马奔来,在祭坛前滚鞍落地,手中捧着个浸血的木盒:“大人,室韦人的斥候在克鲁伦河上游被抓获,搜出这个。”
打开木盒,里面是半幅残破的盟书,盖着乙室部的青牛印。阿保机扫过上面的回鹘文,冷笑一声:“辖底的儿子没死,躲在室韦人那里求兵。”他将盟书抛入火塘,火苗骤然腾起青焰,“告诉属珊军,明天就去踏平室韦人的冬牧场——顺便把青牛白马的传说,讲给他们的巫师听。”
牧民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阿保机看见,就连乙室部的年轻人都在挥舞拳头,他们腰间的短刀是汉城新制的,刀柄上缠着苍狼纹的皮绳。述律平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看向祭台角落——几个老巫祝正围着陨石低语,其中一人偷偷将青牛骨符塞进了狼首雕像的底座。
仪式结束后,阿保机独自登上木叶山巅。苍狼陨石在怀中发烫,仿佛在回应山下此起彼伏的“可汗万岁”。他望着远处汉城的炊烟,与龙庭的毡帐连成一片,忽然明白韩延徽说的“胡汉合流”究竟为何:不是消灭青牛白马,而是让它们成为苍狼的羽翼,就像汉城的汉人,终究会变成契丹的一部分。
山风送来童谣声,是汉人孩童与契丹孩子一起唱的:“青牛婆,白马郎,苍狼来了雪化霜,盐池水煮千家饭,铁刀护佑八族强——”歌声跑调,却充满生机,如同此刻在他脚下蔓延的草原,正从旧时代的积雪下抽出新芽。
述律平的脚步声传来,她递来一块盐渍的鹿肉:“韩先生在龙庭设了学堂,教孩子们读契丹大字——第一堂课就是‘天’‘狼’‘盐’。”她望着山下的人群,牧民们正排队触摸苍狼碑,“乙室部的老巫妪刚才摸了碑,说上面的天女眼睛会动——其实是汉人匠人刻了琉璃嵌在里面。”
阿保机大笑,咬下一口鹿肉,咸涩的味道在舌尖绽开。他忽然指着山脚下的溪流,那里有牧民在洗新制的苍狼旗,青牛白马的旧纹在水中渐渐淡去:“等春水化了,让各部首领带家眷去汉城住些日子。”他抹了抹嘴角的盐粒,“汉人有句话叫‘眼见为实’,让他们看看汉城的粮仓,看看汉人工匠怎么用盐卤治病——比对着牛头骨念经管用多了。”
述律平点头,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老茧:“突吕不部的秃鲁古说,他梦见青牛和苍狼在盐池喝水,井水不犯河水。”她忽然凑近,在他耳边低语,“我告诉他,青牛的角早被苍狼咬断了,现在只能乖乖驮盐车。”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惊起山雀,扑棱棱飞向苍狼星座初显的天空。阿保机知道,传说的力量正在发挥作用,就像盐池的水,看似分散在滩涂,终将汇聚成河。当他将陨石贴近胸口,感受着那熟悉的灼痛时,忽然明白:所谓天命,从来都是强者为自己锻造的镣铐,让弱者心甘情愿地跟随。而他,正是那个在血腥与智慧中锻造镣铐的人,让青牛白马的传说成为苍狼帝国的基石,让八部的血脉在统一的图腾下奔涌。
暮色中的木叶山,苍狼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仿佛一头真正的巨狼在俯瞰草原。阿保机牵着述律平的手走下山坡,听见巫祝正在教孩子们新的部族史诗,那些关于天女、神人、苍狼与青牛的故事,将在契丹人的口中代代相传,最终成为比陨石更坚硬的信仰——一种让八部忘记纷争、追随苍狼走向远方的信仰。
山脚下,属珊军正在焚烧室韦人的斥候尸体,火光映红了“天女显灵”的画布。阿保机知道,这场仪式的余韵将传遍整个漠北,当室韦人听见苍狼与青牛的传说,当女真族看见盐袋上的狼首印,他们会明白:契丹己不再是八部松散的联盟,而是一头从盐池崛起的苍狼,它的爪牙是汉城的铁器,它的血液是盐池的卤水,它的天命,写在陨石的图腾里,刻在每个契丹人逐渐挺首的脊背上。
雪又开始下了,却不再寒冷。阿保机望着龙庭方向跳动的篝火,那里正在举行新的盟会,八部长老围坐在苍狼旗下列席,汉人谋士们捧着账本与地图穿梭其间。他忽然想起韩延徽说过的“胡汉一家”,此刻在飘雪的草原上,在青牛与苍狼的传说里,在盐晶与铁火的交融中,这个梦想正一点点变成现实——用谎言与鲜血奠基,却生长出希望的青苗。
述律平忽然停住脚步,指着雪地上的蹄印:“看,青牛和白马的蹄印,被苍狼的脚印盖住了。”
阿保机低头望去,果然看见新落的积雪上,一行巨大的狼爪印覆盖在杂乱的牛蹄印与马蹄印之上,向着汉城的方向延伸。他忽然蹲下身,用手指在狼爪印旁画了只青牛,又画了匹白马,让它们看起来像是跟着苍狼前行。
“这样更好。”他起身拍掉手上的雪,“让草原的风告诉所有人,青牛白马从未离开,只是现在,它们跟着苍狼去寻找更肥沃的草场了。”
述律平轻笑,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那里,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未来的契丹皇帝,将在苍狼与青牛的传说中诞生。雪片落在她眉间的朱砂上,像撒了把碎钻,而远处的篝火,正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苍狼碑上,渐渐与石像融为一体,成为契丹新史诗的第一个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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