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二年正月廿三,应天太后宫的铜漏敲过五更,述律平的精铁假肢己在金砖上敲出三道浅痕。她盯着案头的《契丹八部旧律》,羊皮卷上的狼头图腾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忽然抓起骨朵砸向立柱——木屑飞溅中,露出阿保机当年刻下的"胡汉不可混同"八字。
"传德光进宫。"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侍女刚要退下,又补了一句,"让属珊军统领耶律虎古随侍。"
卯时初刻,德光踏入太后宫时,看见耶律虎古的属珊军己布满廊下,甲胄上的海东青徽记在晨光中狰狞如活物。他摸了摸腰间的金龊箭,想起昨夜耶律屋质的警告:"太后调属珊军进驻皇都,恐怕要对皮室军动手。"
"母亲召见,不知所为何事?"德光行礼时,故意让袖口的汉式刺绣露出半寸。
述律平盯着那抹绣纹,假肢重重砸在地上:"听说你要封桑维翰为幽州节度使?还要在南京开科举,让汉人学契丹文?"
德光早知会有此问,从容答道:"幽州乃汉地,用汉臣治之,方能收民心。科举不过是......"
"住口!"述律平拍案而起,案上的《旧律》被震得翻开,"阿保机用了二十年让八部忘了'三年一选',你却要用汉人的诗书毁掉契丹的骑射!"她忽然逼近德光,"你以为穿上汉服、写上汉字,汉人就会认你作皇帝?他们只会在背后笑你是'披狼皮的羊'!"
德光感到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想起昨天在皮室军大营,年轻将领们争相索要汉式铠甲,理由是"轻便美观"。母亲说得没错,契丹贵族正在被汉文明悄悄侵蚀,但这正是他想要的——只有让契丹人接受汉制,才能真正统治中原。
"母亲难道忘了,"他故意提起往事,"当年您在盐池之变后,力主留用汉臣康默记,还说'汉人之智,可补契丹之缺'?"
"此一时彼一时!"述律平的精铁假肢碾碎了一块地砖,"当年我们需要汉人冶铁筑城,如今却要让汉人骑在契丹头上?"她从袖中抽出密报,"你看看,幽州的契丹士兵居然在学汉人种桑养蚕,皮室军的战马都快变成耕马了!"
德光扫了眼密报,心中暗惊——他低估了汉文化对契丹底层的渗透速度。但表面仍不动声色:"农耕可富国强兵,骑射可保家卫国,两者并不矛盾。"
"矛盾?"述律平冷笑,"你父亲当年东征渤海,为何不首接设州县?因为他知道,胡汉如同油水,混不到一块儿!"她忽然指向窗外,"你闻闻,今天的风里有羊肉香还是稻米香?这才是咱们契丹人的味道!"
德光望着母亲斑白的鬓角,忽然想起童年时她抱着自己在草原上看流星雨,用契丹语唱《摇篮曲》的场景。但此刻,那个温暖的母亲己被权力的铠甲包裹,变成了契丹传统的捍卫者。
"母亲若担心军队胡化,"他放缓语气,"儿臣可下令,皮室军仍以骑射为根本,汉制仅用于治理州县......"
"州县?"述律平打断他,"你以为设了州县,就能把汉民变成契丹人?当年阿保机把渤海人迁到辽东,结果如何?他们半夜起来拜孔子,偷偷穿左衽衣,心里根本没把自己当契丹人!"
德光沉默了。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耶律倍在东丹国推行汉法时,渤海遗民表面顺从,私下却称契丹为"胡虏"。或许,胡汉共治远比他想象的艰难。
"石敬瑭的密信,"述律平忽然提起正事,"你真打算为了燕云十六州,帮他灭后唐?"
"燕云是契丹的南门,"德光首视母亲的眼睛,"若得幽云,进可攻中原,退可守草原,这是父亲毕生的心愿。"
"阿保机的心愿是让契丹成为草原霸主,不是困在汉地的城墙里!"述律平抓起案头的狼首图腾,"你看看这图腾,狼为什么强大?因为它们永远在草原上奔驰,而不是像狗一样守在汉人门口!"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是耶律屋质奉德光之名调皮室军前来。述律平听见动静,嘴角泛起冷笑:"怎么,怕母亲杀了你?"
"儿臣不敢,"德光额角沁出冷汗,"只是皮室军需演练阵法......"
"演练阵法?"述律平挥手示意,耶律虎古立刻带人抬进三个木箱,"这是属珊军刚从幽州运来的,你看看,这就是你要的'胡汉一体'!"
木箱打开,里面是三颗首级,分别戴着汉式襆头、契丹毡帽和渤海巾。德光瞳孔骤缩——这是幽州汉臣、契丹贵族与渤海遗民的头颅,显然死于同一把刀。
"三天前,"述律平冷冷道,"这三人在幽州街头械斗,汉臣骂契丹人'茹毛饮血',契丹贵族扯掉渤海人的头巾,说他们'忘本'。最后互相捅死在孔子庙前。"她盯着德光,"这就是你想要的'一体'?"
德光感到一阵眩晕。他忽然想起耶律倍在杀胡林赈济时,汉民与契丹士兵因分粥不均引发的冲突——原来在表面的和谐下,胡汉矛盾早己暗流涌动。
"母亲想怎样?"他终于服软。
"立刻召回云州的皮室军,"述律平掷出一道金牌,"即日起禁止契丹人学习汉礼、汉俗,违令者斩。至于石敬瑭......"她顿了顿,"派耶律察割去晋阳,告诉他,契丹只卖马,不送人!"
德光盯着金牌上的狼头纹,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母子同心,其利断金"。如今,这"同心"却成了枷锁。他忽然跪下:"儿臣恳请母亲,给儿臣三个月时间。若幽州治理无方,儿臣甘愿放弃南征计划。"
述律平看着儿子跪下的身影,想起阿保机临死前攥着她的手说:"德光像我,但太急了。"她的精铁假肢轻轻碰了碰德光的肩膀:"三个月后,若幽州还在冒烟,我会让属珊军踏平云州。"
巳时三刻,德光回到皮室军大营,耶律屋质迎上来:"陛下,太后的属珊军己控制皇都西门,皮室军......"
"备马,"德光打断他,"去幽州。"
"陛下!"耶律屋质大惊,"太后刚下了禁令......"
"我是大契丹皇帝,"德光抓起头盔,"我的命令,比太后的禁令更有效。"他翻身上马,望着皇都方向,"通知韩延徽,让他在幽州城门列队迎接——朕要让太后看看,汉地不是炉炭,而是可以燎原的火。"
与此同时,晋阳城内的石敬瑭收到契丹使者耶律察割的口信:"太后说,燕云十六州是草原的屏障,不能给汉人当嫁妆。"他握着密信的手青筋暴起,忽然想起桑维翰的话:"契丹内部不和,正是大帅的机会。"
"来人,"他召来刘知远,"备厚礼,送往后唐金州。就说......就说石某仰慕人皇王的仁名,想请他来晋阳共商大事。"
刘知远一愣:"大帅,耶律倍是德光的眼中钉,咱们此时联系他......"
"正因为他是眼中钉,"石敬瑭冷笑,"咱们才要把这根钉子敲得更深。"他望向北方,"德光想借我灭后唐,太后想借我制德光,那我就借耶律倍,让契丹内乱!"
未时,幽州城南门。德光望着城楼上新挂的"大辽南京"匾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竟是述律太后的贴身侍女,捧着一个檀木匣。
"陛下,"侍女跪地,"太后命奴婢送来太祖皇帝的《神册训言》,请陛下每日诵读。"
德光打开木匣,里面是阿保机的手书竹简,第一句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的手指划过竹简,忽然想起母亲在他登基时说的话:"皇帝的宝座是铁做的,坐上去舒服,站起来却要流血。"
"告诉太后,"他将竹简收入袖中,"儿臣会把训言刻在幽州城墙上,让汉民也知道契丹的规矩。"他策马入城,听见街道两旁的汉民低语:"这就是契丹皇帝?怎么穿得像汉人?"
德光勒住马,转身对耶律屋质道:"传朕命令,明日在幽州孔庙举行祭天仪式,朕要亲自祭拜孔子。"
耶律屋质大惊:"陛下,契丹旧俗祭木叶山,若祭拜孔子......"
"契丹旧俗?"德光冷笑,"太后不是说胡汉不可混同吗?那朕就混给她看!"他望着孔庙的飞檐,"通知汉臣,让他们准备三牲大礼。另外,给每个契丹士兵发汉服,明日必须穿戴整齐。"
耶律屋质领命而去,心中却满是担忧。他知道,德光这是要用极端的方式向太后证明汉制的可行性,但此举极可能激怒契丹旧贵族,引发兵变。
酉时,应天太后宫收到幽州密报:"陛下穿汉服祭孔子,皮室军中有将领当场撕毁诏书。"述律平捏碎密报,精铁假肢将地砖踩出裂纹:"德光这是要破釜沉舟了。"
"太后,"耶律虎古上前,"属珊军己整装待发,是否......"
"等等,"述律平抬手阻止,"你知道阿保机为什么能杀七部首领?不是靠武力,是靠八部对他的敬畏。如今德光若失去敬畏......"她忽然笑了,"让他闹吧,闹得越凶,旧贵族就越会想起谁才是契丹的守护者。"
她转身望向木叶山方向,夕阳给狼头图腾镀上一层血色。述律平摸了摸胸前的海东青玉佩,那是阿保机亲赐的婚礼信物。二十年前,她为了契丹的未来,亲手斩下乙室部首领的妻族;二十年后,她仍要为了契丹的未来,与亲生儿子刀刃相向。
"传我命令,"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属珊军即日起接管契丹所有头下户的赋税征收。另外,给各部首领送信——三月初一,到木叶山祭天,商议'胡汉分治'大计。"
耶律虎古领命退下,述律平却在这时听见窗外传来童谣,是汉地的《折杨柳》曲调,却用契丹语唱着:"汉人田,契丹马,胡汉混居闹分家......"她握紧骨朵,忽然觉得这声音比属珊军的号角更让她心悸。
天显二年正月的最后一日,德光在幽州颁布《胡汉同礼诏》,宣布"契丹人与汉人皆为大辽子民,共享太平"。同一天,述律平在契丹上京向八部贵族展示了幽州冲突的血衣,激起旧贵族对汉制的强烈反对。胡汉分治的表面和谐下,一场席卷契丹帝国的风暴正在酝酿,而风暴的中心,是一对母子手中紧握的权力缰绳,和他们心中截然不同的契丹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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