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二年二月初二,云州白羊坡的白毛风卷着沙砾抽打在牛皮帐上,发出蛇行般的嘶鸣。石敬瑭隔着帐幕听见契丹人用突厥语唱《出征曲》,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狼首金蹀躼——这是德光昨日赐的"胡汉亲善"信物,狼眼处嵌着中原的和田玉,触手生温,却让他想起被契丹铁骑踏碎的代州城垣。
"大帅,"桑维翰掀开帐帘,狐裘上的雪粒落进铜火盆,腾起一股焦味,"契丹皮室军己在坡下设下'狼阵',五十步一岗,全是铁林军精锐。"
石敬瑭望向帐外,只见数百面狼旗在风中扭曲如活物,每面旗下都立着裹铁鳞的骑兵,马缰上系着汉人首级风干的头皮——这是契丹人震慑对手的老规矩。他摸了摸袖口藏着的短刀,刀鞘上刻着后唐工匠的缠枝纹,与契丹的粗犷风格格格不入。
"记住,"他压低声音,"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让德光觉得,我们比赵德钧更有用。"
桑维翰点头,袖中《幽州军备图》硌着小臂。他昨夜接到密报,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正率军向云州移动,名义是"勤王",实则想在契丹与后晋间投机。这个变数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石敬瑭的"借兵之计"——若赵德钧抢先献上卢龙道,契丹未必需要石敬瑭这个傀儡。
巳时三刻,牛角号声撕开云层。德光的鎏金战车碾过积雪,车前八匹白马拉着绘有"青牛白马"的旌旗,车后跟着三百属珊军,铠甲上的海东青徽记在阳光下刺目如刃。石敬瑭注意到,驾车的竟是太后的心腹耶律察割,此人腰间挂着述律平亲赐的虎头金牌,显然是太后安插的监军。
"石郎,"德光掀开熊皮帷帐,露出半张敷着苏合香的脸,"让你久等了。"
石敬瑭单膝跪地,额头触地时嗅到泥土中混着的羊膻味。他听见德光下车的脚步声,以及耶律察割刻意放大的呼吸声,知道这是一场被监视的交易。
"陛下亲临,"他起身时故意让铁枪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末将有失远迎。"
德光盯着地上的铁枪,忽然弯腰拾起,枪尖挑起石敬瑭的下巴:"听说你这杆枪曾在杀胡林挑落过渤海大将的头盔?"他手指着枪杆上的唐草纹,"可惜了,这么好的铁器,不该用来杀自己人。"
石敬瑭感到枪尖刺痛皮肤,却不敢闪避:"末将只杀与契丹为敌之人。"
德光大笑,将铁枪掷还给石敬瑭:"好个'与契丹为敌之人'!"他挥手示意,耶律察割捧来一个朱漆木匣,"打开看看。"
木匣里躺着一套契丹服饰:貂皮帽、鱼鳞甲、狼尾披风,最底下是一块刻着"忠勇"二字的银牌。石敬瑭指尖触到甲胄上的冰碴,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幽州见过的契丹降将,他们也是这样被赐以胡服,从此再难回归汉地。
"谢陛下赐衣,"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只是末将身为汉人......"
"汉人?"德光挑眉,"从今天起,你是大契丹的'皇儿',何分胡汉?"他忽然凑近石敬瑭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过你最好记住——狼可以披上羊皮,但羊永远成不了狼。"
石敬瑭浑身一震,抬头时正对上德光眼中的寒光。他忽然明白,德光看似豪爽的赐礼,实则是一种羞辱——要让天下人知道,他石敬瑭己彻底沦为契丹的附庸。
"陛下明训,末将铭记于心。"他将契丹服饰递给亲卫,"只是今日会盟,是否需要依照汉礼?"
德光眯起眼睛,这正是他等待的话。昨日耶律屋质曾建言:"石敬瑭若肯在礼仪上让步,足见诚意。"他转身望向身后的契丹贵族,故意提高声音:"汉礼?也好,让诸位王叔看看,汉人如何尊奉天子。"
桑维翰闻言,立刻示意随从展开黄绫。石敬瑭看见上面写着"臣石敬瑭,愿以父礼事契丹皇帝,割燕云十六州为寿礼,岁贡绢三十万匹",字迹是他熟悉的颜体,却多了几分刻意的谄媚。
"且慢。"耶律察割突然上前,"太后有令,需先验看燕云地图。"
石敬瑭向桑维翰使眼色,后者立刻呈上绘有十六州疆域的羊皮卷。耶律察割接过地图,手指在云州位置反复,忽然冷笑:"云州城防图为何空白?"
桑维翰早有准备,从容答道:"云州乃军事要地,详情需面禀陛下。"他转向德光,"若陛下派契丹工匠加固城防,末将愿率晋军协同驻防。"
德光盯着桑维翰,忽然想起昨夜耶律屋质的提醒:"此人文能治郡,武能谋国,需小心驾驭。"他接过地图,随手丢给耶律察割:"先收着,待朕看完再议。"
未时初刻,会盟仪式正式开始。石敬瑭按照桑维翰的指点,先以契丹礼"再生礼"叩拜德光——这是模拟婴儿出生的仪式,意味着他将以"新生儿"的身份成为德光的附庸。当契丹巫师将热酒泼在他后背时,他听见身后汉臣中有人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皇儿起身吧。"德光的声音带着满意的笑意,"朕封你为'大晋皇帝',赐年号'天福',望你永保契丹与中原的太平。"
石敬瑭叩首谢恩,却在抬头时看见远处烟尘大起——赵德钧的卢龙军到了。他注意到德光的瞳孔骤然收缩,知道这是考验他的时刻。
"陛下,"他故意提高声音,"末将听闻赵德钧率军前来,恐怕......"
"恐怕他想抢你的功劳?"德光打断他,目光落在赵德钧的帅旗上,"放心,朕既然应了你的约,就不会改主意。"他转身对耶律察割说,"去告诉赵德钧,若想面见朕,先把军队退到百里之外。"
耶律察割领命而去,石敬瑭趁机观察德光的神色。这位契丹皇帝看似镇定,手指却在腰间金龊箭囊上敲出急促的节奏——那是阿保机的遗物,传说摸到狼头纹路的人会获得勇气。
"陛下,"他压低声音,"赵德钧素有野心,若不能为陛下所用,不如......"
"不如怎样?"德光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不如让末将率军牵制他,"石敬瑭咬咬牙,"以表对陛下的忠心。"
德光大笑,拍着石敬瑭的肩膀说:"好!朕就命你为'河东节度使',节制雁门关以南诸军。不过——"他的笑意忽然消失,"若赵德钧降了朕,你该当如何?"
石敬瑭感到后背沁出冷汗,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末将愿提头来见。"
德光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道:"记住你今天的话。"他挥手示意,耶律屋质捧来一个金盘,里面放着"大晋皇帝"的册宝,"拿去吧,这是朕给你的信物。"
石敬瑭双手接过册宝,触感冰凉。他看见册宝上的契丹文"天命所归"刻得极深,而汉文"忠孝两全"却略显浮浅,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凉——原来在契丹人眼中,汉人的忠诚永远只是表面文章。
申时三刻,赵德钧单骑入帐。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将穿着绣金战袍,却在见到德光时膝盖一软,差点跪倒。石敬瑭注意到,他的靴底沾着新鲜的草屑,显然并未遵照命令退兵。
"陛下,"赵德钧强作镇定,"臣愿献卢龙道,只求......"
"只求什么?"德光斜倚在虎皮椅上,把玩着一枚汉式玉扳指,"求朕封你为中原皇帝?"
赵德钧脸色一白,偷瞄了石敬瑭一眼:"臣不敢......只是石敬瑭乃区区河东节度使,如何能担此大任?"
德光冷笑:"担不担得大任,朕说了算。"他忽然起身,抽出腰间短刀抵住赵德钧咽喉,"你知道朕最讨厌什么吗?讨厌别人拿朕当傻子——你以为在幽州囤积粮草,朕会不知道?"
赵德钧浑身颤抖,冷汗浸透战袍:"陛下明鉴,臣只是......"
"只是想等朕与后唐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德光打断他,刀尖刺破皮肤,渗出一滴黑血,"可惜你忘了,契丹的狼从来不吃残羹剩饭。"
石敬瑭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想起桑维翰的话:"德光此人,威而不暴,柔而能断,比阿保机更难对付。"他注意到耶律察割站在帐角,手握刀柄却没有动作,显然德光此举并未事先告知太后。
"陛下饶命!"赵德钧终于崩溃,"臣愿率卢龙军为陛下前驱,万死不辞!"
德光盯着他,忽然收刀入鞘:"万死不辞?"他转身对石敬瑭说,"皇儿,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他?"
石敬瑭心中暗骂德光阴险,这是要将他置于两难之地。若主张杀赵德钧,会显得容不得人;若主张留用,又怕德光怀疑他与赵德钧勾结。
"陛下,"他斟酌着说,"赵将军乃卢龙宿将,若能为陛下所用,可抵十万大军。只是......"
"只是什么?"德光挑眉。
"只是需让他先表忠心。"石敬瑭转向赵德钧,"赵将军,不如将公子赵延寿送到契丹为质?"
赵德钧脸色铁青,却不得不点头:"臣......遵旨。"
德光满意地笑了:"好,就这么办。"他挥手示意赵德钧退下,又对石敬瑭说,"皇儿果然有治国之才,难怪太后总说你'可用却需防'。"
石敬瑭心中一凛,不知德光这话是试探还是真心。他忽然想起耶律倍在金州写的《胡汉论》,里面有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然非其地类,其志难移",此刻竟觉得无比讽刺。
酉时,会盟结束。石敬瑭带着册宝与契丹服饰返回晋阳,行至中途忽然腹痛难忍,在马车上吐出血水——原来德光赐的酒中竟掺了少量毒药,美其名曰"忠臣试心酒"。
"大帅!"桑维翰大惊,"这是契丹人的下马威!"
石敬瑭擦去嘴角血迹,苦笑道:"下马威?这不过是开始。"他望着北方的天空,云层中隐约露出狼头星座的轮廓,"你记住,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后晋的节度使,而是契丹的'儿皇帝'——这顶帽子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掉了。"
与此同时,云州行宫内,德光正在检视石敬瑭送来的"贡品"。耶律屋质捧着一个檀木盒进来,里面装着中原的瓷器、茶叶,还有一本《贞观政要》。
"陛下,"耶律屋质低声道,"太后派人送来急报,说属珊军己控制头下户赋税,各部首领蠢蠢欲动。"
德光翻着《贞观政要》,目光停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句:"让他们动吧,等朕拿下后唐,有的是办法收拾这些老狐狸。"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耶律倍那边如何?"
"桑维翰己去金州传旨,"耶律屋质答道,"不过据密报,石敬瑭也派了使者去见耶律倍。"
德光冷笑:"想借我兄长来制衡我?可惜他不知道,耶律倍现在连自保都难。"他合上书本,"传朕命令,赐耶律倍'吴越国王'金印,即日起迁居杭州——若他敢抗命,就说是太后的意思。"
耶律屋质一愣,立刻明白德光的用意:这是要将耶律倍的困境归咎于太后,激化耶律倍与太后的矛盾,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佩服德光的权谋,竟能将母子、兄弟之间的矛盾玩弄于股掌之间。
戌时,应天太后宫收到德光在云州会盟的密报。述律平盯着"石敬瑭行再生礼"的字样,精铁假肢重重砸在《契丹八部旧律》上,震落了羊皮卷上的狼头图腾。
"好个德光,"她冷笑,"竟让汉人行契丹古礼,这是要断了八部的根啊!"
"太后,"耶律虎古上前,"属珊军己联络乙室、迭剌等部,三月初一祭天时,可逼陛下废除汉制。"
述律平摇头:"不急。德光既然想当汉人的皇帝,就让他尝尝汉地的苦头——等他在中原碰得头破血流,自然会想起契丹的好。"她望向窗外的星空,"通知各部首领,祭天时让他们多带些年轻勇士,朕要让德光看看,契丹的未来不是靠汉人的诗书,而是靠勇士的弯刀。"
耶律虎古领命而去,述律平却在这时听见远处传来胡笳声,曲调竟是汉地的《秦王破阵乐》。她握紧阿保机的金龊箭,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当年盐池之变,她亲手斩断的不仅是七部首领的命脉,更是契丹与中原之间最后一道防火墙。如今,这道墙己被德光推倒,而墙那边的中原,正像一片肥沃却暗藏陷阱的草原,等待着契丹这头年轻的狼。
天显二年二月的云州会盟,看似是契丹与后晋的胜利,实则是胡汉文明更深层冲突的开始。石敬瑭的"儿皇帝"称号成为中原士人的耻辱,德光的胡汉分治政策埋下了契丹内乱的种子,而述律平在幕后的布局,将让这场权力与文明的博弈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当白羊坡的雪水渗入泥土,滋养的不知是契丹的铁骑,还是中原的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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