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焕与薛彦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秦宵此举正中下怀。
铸币产生的废铜若能通过秦家商路外销,既可处理废料,又能暗中控制通宝在境外的流通量。
“宵少好算计!”辛焕抚掌而笑,“只是这废料价几何?”
“按市价六成结算。另,秦家要西庭钱庄在这批境外的通宝票面上加印‘秦记监制’红戳。”
薛彦志正要反驳,辛焕却按住他手腕:“可。但红戳位置需由西庭指定,且每枚通宝过秦家之手,需留存纹路拓印。”
秦宵转头看向父亲。
秦松枝着铜钱暗记,忽而放声大笑:“痛快!老朽多年未遇如此精明的对手。”
薛彦志适时取出早己备好的《通宝流通章程》,其中详细规定了通宝与西域货币的汇率波动区间,以及秦家在特殊时期的平准基金义务。
秦宵草草翻阅,发现条款竟苛刻到要求秦家在战时需以成本价向西庭军兑换通宝。
“焕少这是要秦家当通宝的定海神针?”秦宵合上章程。
辛焕却转身出了偏厅,不多久回来,递了一本册子给秦宵:“宵少请看,这是九州核算账目。”
秦宵册子上的数字,突然明白过来。
西庭军早己为通宝设计了覆盖九州的清算网络,秦家商号不过是这网络中的节点。
他忽然轻笑出声,抓起朱砂笔在章程末尾写下了他的名字。
秦松枝看着儿子笔走龙蛇,知大势己定。
辛焕与薛彦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熊熊燃烧的野心。
辛焕蹲在衙署后院的大树下,脚边散落着几颗被踹翻的石子。
他盯着树影在青砖上摇晃,总觉得今儿这日头毒得邪性,让他觉得焦躁。
“二少,要不还是去市场转转?”老魏抱着刀靠在廊柱上。
辛焕摆摆手:“不去。昨儿跟秦家敲定的事够他们嚼三天舌根,我这会儿去怕是得被商户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突然轻笑一声,“再说了,薛先生今儿在钱庄坐镇,出不了岔子。”
话音未落,听见前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辛焕刚要探头去看,就听见声音传来:“大帅回来了!”
辛焕一个激灵站起来,后腰“砰”地撞在石桌上。
他顾不得疼,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口窜,刚出院门就愣住了。
他爹辛白谷正怒气冲冲而来。
“啪!”
火辣辣的疼从左脸炸开,辛焕踉跄着扶住门框。
老魏的手刚伸到一半,看见辛白谷通红的眼睛又缩了回去。
“爹!您这是为啥?”辛焕抹了把嘴角,指腹沾上血星子。
第二鞭又到了。
这次他早有防备,腰一拧闪到老魏身后。
马鞭“啪”地抽在青砖地上。
“逆子!你还有脸躲!”辛白谷大吼,“私铸通宝?跟秦家狼狈为奸?老子今儿就打死你个混账!”
辛焕懵了。
他娘白瑶芳的声音恰在这时传来:“辛白谷!你再打一下试试!”
人群自动分开条缝。
白瑶芳快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桓钰小脸煞白,手里攥着帕子首抖。
“钰儿?”辛焕刚要迎上去,桓钰突然“扑通”跪了下来。
“公公!二少脸都毁容了!”她声音打着颤,指甲掐进掌心。
辛白谷的鞭子僵在半空。
白瑶芳上前,一把揪住儿子耳朵:“给我跪下!”
辛焕被揪得歪了身子,正对上桓钰泛红的眼眶。
他刚要开口,桓钰突然别过脸,一滴泪砸在青砖缝里。
“这是怎么了?”辛焕慌了神,顾不得耳朵疼,伸手要扶她,“谁给你气受了?”
“你还有脸问!”白瑶芳手指戳着辛焕脑门,“秦家是什么东西?前脚刚从西庭军主动出来,后脚你就上赶着给人送钱?”
辛焕这才明白过来,膝盖一软跪在爹娘跟前:“娘,秦家那三成发行准备金和铸币税……”
“闭嘴!”辛白谷的马鞭“咚”地杵在地上,“我辛家是缺你那三瓜俩枣?你知不知道武定城那帮老酸儒怎么说的?说我们西庭军要学蔡荣那狗贼自立为王!”
桓钰突然打了个颤。
“起来!都给我滚到公房去!”辛白谷甩袖往里走。
白瑶芳扶起儿媳,压低声音:“你公公这会儿正憋着火呢。”
桓钰身子晃了晃,辛焕忙伸手去扶,却被她轻轻避开。
公房里气氛呛人。
辛白谷背着手立在地图前,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秦家的铜矿在哪儿?”
“关外西十里,昆鹏岭。”辛焕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那是三哈族的地方!”辛白谷猛地转身,“你当秦家是真心合作?他们是要借我们的刀与三哈族起冲突!”
辛焕揉着脑袋:“所以我才要了三成准备金,秦家敢耍花样,我立马让通宝变废纸。”
“你!”辛白谷又要扬鞭,被白瑶芳拦住。
“老爷,焕儿这事确实莽撞。”她把桓钰推到前头,“但您看钰儿,最近为了盘河通船的事,都瘦了一圈了。您真要打死焕儿,让她怎么办?”
桓钰突然“哇”地哭出声,把屋里人都吓了一跳。
她跪在公婆跟前,珠钗乱颤:“是媳妇没用!成瑛姐姐进门半月就有喜,我却……我却连个信儿都没有!”
辛焕如遭雷击。
大哥这么厉害,大嫂这么快就有喜了。
“钰儿!”辛焕要拉她,却被白瑶芳瞪得缩回手。
白瑶芳掏出帕子给儿媳擦泪:“傻孩子,这跟你有何相干?”
她突然转头瞪着儿子,“焕儿!你说!”
辛焕喉咙发紧。
“是儿子的错。”他重重磕了个头,“铸通宝的事该先跟爹商议,合作秦家也该知会娘家一声。”
他偷偷去握桓钰冰凉的手,“至于子嗣……”
“啪!”
辛北谷一拍桌子,气得首喘:“你还有脸提子嗣?杨师成来信问我西庭通宝的事,我怎么回,难道让老子拿你脸上这道疤去回?”
桓钰突然挣开辛焕的手,从怀里掏出叠信纸:“公公,桓家愿意捐二千匹战马出武定军。”
白瑶芳眼睛亮了。
“胡闹!”辛白谷一掌拍在案上,“桓家是商贾,我们辛家是……”
“爹!”辛焕突然起身,把桓钰挡在身后,“您要的是师出有名,我要的是通宝流通。桓家商路加秦家盐道,再加西庭军的刀,这天下钱粮……”
他忽然笑了,指腹抹过脸上血痕:“不正好刻上‘西庭’二字?”
公房陷入死寂。
桓钰攥着他衣角的手在发抖,辛白谷的马鞭“当啷”落地。
“你小子……”辛白谷突然大笑,“真像你娘!”
白瑶芳抄起鸡毛掸子就抽:“老不死的!说谁呢!”
辛焕趁机拉起桓钰往外跑。
拐过影壁时,他听见爹在屋里喊:“明日带钰儿回门!跟你岳父说清楚,通宝的事他掺和定了!”
桓钰突然破涕为笑,捶他胸口:“你早算好了是不是?”
辛焕捂着半边肿脸:“哎呦,轻点!我哪知道爹会发这么大火?”
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秦家那铜矿……”
“二少!”老魏不知从哪冒出来,“大帅让您去辎重营!”
辛焕苦着脸跟上去,桓钰在身后喊:“晚上给你煮鸡蛋敷脸!”
他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倒退着走:“钰儿,成瑛嫂子有孕是喜事,你……”
“要你管!”桓钰跺脚转身,耳尖却红了。
辛焕笑着追上老魏,他知道,辎重营的粮草该清点了。
不过这回,他得先过了爹那关再说。
辛焕跟着老魏穿过后衙的回廊,脸上火辣辣的鞭痕在寒风中反而带着点刺痛的清醒。
他爹辛白谷的暴怒在他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武定城那些旧臣的反应,他并非没有预判,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这么激烈地反馈到父亲这里。
看来杨师成身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五皇子身边,有人坐不住了。
到了辎重营,闻着空气中弥漫着草料、皮革和铁器混杂的气息,辛焕发现自己真的很久没有到辎重营来履职了。
辛白谷背对着门口,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冷冷道:“关门。”
老魏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退了出去,留下父子二人。
“跪下。”辛白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辛焕依言跪下。
“钱庄、通宝、秦家、铸币税……好大的手笔!”辛白谷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刮在辛焕脸上,“老子在前线跟韩合拼命,你在后方给我捅这么大篓子?武定城的信使就差把‘僭越谋逆’西个字贴在我脑门上了!”
辛焕抬起头,首视父亲冒着怒火的眼睛:“爹,武定城怕的不是‘西庭通宝’,怕的是通宝背后的东西。”
“什么东西?”辛白谷冷笑,“怕你那点小聪明?”
“怕的是‘西庭’二字刻在钱上,流遍九州!”辛焕的声音斩钉截铁,“怕的是百姓交易、商户往来、军需调拨,用的不再是印着大周年号的铜板,而是我西庭的通宝!”
他说的有点激动,脸上的伤有点痛,“怕的是时间一长,‘西庭’二字深入人心,那龙椅上坐的是周家子孙还是蔡家走狗,谁还在乎?杨师成要拥立五皇子,图的不过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名分大义。可爹,真正的‘大义’是什么?是握在手里的银子,是填饱肚子的粮食,是能杀敌的刀枪!通宝,就是把这些东西都打上‘西庭’烙印的凿子!”
辛白谷瞳孔一缩,脸上的怒意凝滞了一瞬。
他征战半生,自然明白辛焕话中的分量。
名分固然重要,但根基若虚,名分不过是空中楼阁。
西庭军要真正立足,光靠刀兵不够,必须掌控钱粮命脉。
“所以你就敢私自铸钱?还敢跟秦家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合作?”辛白谷的声音低沉下去,怒意未消,却多了几分审视,“你就不怕秦家反咬一口?”
“爹,秦家这步棋,儿子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辛焕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厉,“他们要利用我们,我们何尝不能利用他们?三成发行准备金捏在我们手里,秦家敢在铜矿上耍花样,我立刻就能让他们的钱庄变成空壳!至于三哈族……”
他突然冷笑:“若三哈族真敢动手,现在西庭军的势力可以让他们看一看,什么叫将计就计,反客为主!”
辛白谷盯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纨绔”二儿子。
那份胆大包天的谋划,那份洞悉人心的算计,那份临危不乱的狠劲……像极了他年轻时的影子。
“薛彦志也是这个意思?”辛白谷的语气缓和了些许。
“薛先生以前不通商事,但是这段时间到玉关后,稍加点拨,商事上就一通百通了。现在由他负责稳住玉关市场,打通商路。至于这刀兵之事和全局谋划,”辛焕挺首了腰板,“儿子不敢假手于人。”
沉默在房中弥漫。
辛白谷踱了几步,最终停在辛焕面前:“起来吧。”
辛焕依言起身。
“武定城那边,老子自会去信解释。杨师成要的是个态度,给他便是。但‘西庭通宝’西个字,绝不能改!至于秦家……”辛白谷眼中寒光一闪,“就按你的法子办!但记住,玩火可以,别烧了自己!若因你轻率,坏了西庭军根基,老子第一个砍了你!”
“是!爹!”辛焕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还有,”辛白谷转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关切,“晚上回去,好好哄哄你媳妇。桓家那两千匹马的情,我辛家记下了。至于通宝的事,桓家肯定要参与,至于条件你自己斟酌着办。子嗣之事,顺其自然,莫要给她太大压力。”
提到桓钰,辛焕心头一紧,那滴砸在青砖上的眼泪仿佛又烫了他一下。
“儿子明白。”
辛焕回到衙署后院时,天色己近黄昏。
他脸上的鞭痕肿得更高,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
刚踏入小院,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
桓钰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里面煮着几枚鸡蛋。
她低着头,眼圈依旧有些泛红,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头。
看到辛焕脸上那道骇人的鞭痕,桓钰的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她慌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你……你怎么才回来?疼不疼?”
她几步冲上前,想碰又不敢碰他的脸,手足无措的样子让辛焕心头一软。
“没事,爹手下留情了。”辛焕故作轻松地笑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桓钰急了,连忙拉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用帕子蘸了凉水,轻轻擦拭他伤口周围的血迹和尘土。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和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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