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深海”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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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深海”的棋

 

仁济医院特护病房区的死寂,被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打破。中村利落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土黄色的军装笔挺,额角的纱布和手臂的绷带无损其刻板与肃杀。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便衣宪兵。皮鞋踏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叩响,如同丧钟的前奏,敲在走廊两侧紧闭的病房门上,也敲在门后监听者的心上。

顾清远病房门口,两名持枪宪兵如同铁铸的门神,纹丝不动。中村略一颔首,其中一人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被推开,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和伤药的气息扑面而来。病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遮蔽了午后的天光,只留下床头一盏小灯,昏黄地笼罩着病床。

顾清远趴在病床上,深灰色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勾勒出他过分消瘦的肩背轮廓。厚厚绷带包裹的背部,仍有暗红色的血渍顽固地洇出新的痕迹。他侧着头,散乱的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眼睛紧闭着,呼吸微弱而急促。床头柜上的心电监测仪发出单调而微弱的滴滴声,屏幕上起伏的曲线显示着他的生命体征依旧在危险的边缘徘徊。

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因剧痛而抽搐的嘴角,泄露着身体承受的巨大折磨。

中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病房内快速扫视一圈。墙壁光秃,床头柜上只有水杯和药瓶,没有多余的物品。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顾清远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然后,他对着身后一名便衣宪兵微微偏头。

那名宪兵立刻上前,动作专业而无声。他先检查了顾清远手腕上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最后仔细检查了他背后和腹部的绷带,确认没有异常松动或可疑物品。整个过程,顾清远如同毫无知觉的木偶,只有被翻动眼皮时,喉间溢出几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

宪兵检查完毕,对中村轻轻摇了摇头。

中村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再次将锐利的目光投向顾清远。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测仪那催命般的滴滴声和顾清远压抑的、痛苦的呼吸。

足足过了一分钟。

中村才缓缓转身,对着门口的守卫用日语低声吩咐:“严密监视,任何异常,立刻报告。”

“嗨依!”

门被重新关上,落锁。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病房内恢复了死寂。心电监测仪的滴滴声规律依旧。

病床上,顾清远依旧维持着那个痛苦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象。只有那紧贴着冰冷床单、藏在被子下的右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了病号服口袋里那个坚硬冰冷的金属轮廓——那个救命的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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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官邸书房。厚重的窗帘依旧紧闭,只留书桌上一盏光线集中的台灯,将松本一郎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他穿着军装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枫林别馆袭击事件的最终报告,以及一份对“匿名电话”来源的追踪结果——不出意料,公用电话亭,无法追查。

冰湖般的眼底翻涌着阴沉的怒意和更深的疑虑。军统的刺杀虽被挫败,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而顾清远和沈砚秋这两个“麻烦”,如同两颗裹着糖衣的毒丸,吞不下,吐不出,还时刻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监控报告显示,两人在仁济医院如同两座孤岛,毫无交集,一个濒死昏沉,一个沉默惊惧。但这表面的平静,反而让他更加烦躁。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进来。”松本的声音低沉。

中村推门而入,立正敬礼:“阁下,顾清远情况暂时稳定,但仍在高烧昏迷中。沈砚秋情绪低落,大部分时间独处病房,偶尔翻阅戏本,无异常接触。”

松本的手指在报告上缓慢敲击着,没有说话。书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

松本眉头一拧,抓起话筒:“说。”

电话那头传来医院守卫刻意压低、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报告阁下!顾……顾清远醒了!他……他请求立刻面见阁下!说有……有重要建议禀报!”

醒了?重要建议?

松本冰湖般的眼底瞬间凝结!重伤濒死,昏迷多日,刚醒就要见他?这绝非寻常!

“知道了。”松本冷冷地放下电话,目光转向中村,“备车。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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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济医院特护病房。

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惨白的天光投射进来,在病床上投下一条冰冷的光带。顾清远己经从趴卧变成了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背后塞着厚厚的软垫,即便如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形。深灰色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但他那双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却不再涣散,而是凝聚着一种近乎燃烧的、虚弱的焦灼。看到松本和中村推门而入,他挣扎着想坐首些,却引发了剧烈的咳嗽,身体痛苦地佝偻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

“松……松本阁下……”顾清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喘息,“劳……劳您亲临……顾某……惶恐……”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再次昏厥过去。

松本面无表情地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中村如同影子般立在松本身后,锐利的目光同样锁死在顾清远脸上。

“顾桑伤重,不必多礼。”松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听说你有重要建议?”

顾清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要润泽火烧般的喉咙。他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杯。中村眼神示意,门口守卫的宪兵立刻进来,面无表情地拿起水杯,凑到顾清远唇边。

顾清远小口地抿着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也让他有了一丝力气。他喘息着,目光看向松本,那眼神里充满了虚弱、痛苦,还有一丝……急于表忠的迫切?

“是……是的,阁下……”顾清远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努力地清晰,“枫林别馆……惊魂……顾某……心有余悸……军统暴徒……猖獗至此……是对大日本帝国……对阁下您……莫大的挑衅!”他语气带着愤慨,又因虚弱而显得断断续续。

松本眼神冰冷,不为所动:“顾桑的建议是?”

顾清远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他看向松本,眼中闪烁着一种商人特有的、带着算计的精光,尽管这精光被病痛和虚弱大大削弱:“光靠……武力清剿……恐……恐非上策……军统如同地鼠……杀之不尽……反……反激起民怨……”

他顿了顿,喘息更加急促,冷汗沿着鬓角滑落:“顾某……斗胆……想……想请松本阁下……换一种方式……一种……更温和……也更……有效的……方式……”

“哦?”松本眉梢微挑,冰湖般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什么方式?”

顾清远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飘向了病房门口的方向——那里,隐约可以听到走廊另一头传来的、属于沈砚秋病房方向的细微动静。他收回目光,看向松本,脸上挤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又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

“沈……沈砚秋……”

松本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松本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危险的探究。

“是……”顾清远用力点头,仿佛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痛苦的吸气,才艰难地继续,“她……她是上海滩……当红的名伶……影响力……非同小可……梨园行、文人圈、商界……甚至……租界的洋人……都买她的账……”

他喘息着,眼中那点精光再次闪烁:“何不……何不借她的名头……举办一场……盛大的‘日中亲善’义演?号召各界名流……募捐……慰劳……前线浴血奋战的皇军将士?”

“亲善义演?”松本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顾清远,“说下去。”

顾清远仿佛得到了鼓励,语速加快了些,虽然依旧断断续续:“此举……一可彰显皇军……与上海各界……亲善共荣……稳定人心……消弭……那些不利的流言蜚语……二可筹集巨额款项物资……实实在在……支援前线……提振士气……三嘛……”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向松本,嘴角勾起一丝心照不宣的、属于“汉奸”的谄媚笑容,“沈小姐……作为‘亲善大使’……自然需与各方名流……包括……包括日方高层……频繁接触……往来应酬……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就都在阁下您的……掌控之中了?这可比……把她关在医院……或者别馆……有用得多……也……体面得多……”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商人算计成本与收益的市侩,也带着一种将“猎物”置于聚光灯下、无所遁形的冷酷。

病房内一片死寂。

松本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冰湖般的眼底深处,却翻涌起剧烈的风暴!他死死地盯着顾清远那张因献计而带着谄笑、又因剧痛而扭曲的苍白面孔。

利用沈砚秋的影响力,举办“亲善义演”!

募捐“慰劳皇军”,彰显统治!

更关键的是——将沈砚秋置于一个看似风光、实则被无数双眼睛(尤其是他的眼睛)时刻盯着的舞台上!近距离监控!光明正大地掌控!

一石二鸟!不,是一石三鸟!

好毒辣的计策!好精明的算计!这真的是一个重伤濒死、满脑子只有生意的商人能想出来的?还是……他背后另有高人指点?亦或是……这本身就是他“深海”身份下的一步险棋?以沈砚秋为饵,达成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

疑云如同浓雾,瞬间将松本笼罩。他审视着顾清远,试图从他虚弱痛苦的表情下,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然而,那剧烈的喘息,那无法作假的冷汗,那后背绷带上不断洇开的血迹,都在昭示着伤情的真实。

“顾桑……”松本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此计……甚妙。”他冰湖般的眼底,那点欣赏迅速被更深的算计和冷酷取代,“只是,沈小姐……会心甘情愿做这个‘亲善大使’吗?”

顾清远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好半天,他才喘着粗气,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商人的市侩和一种对弱者的轻蔑:“咳……咳咳……她……一个戏子……乱世浮萍……能攀上……攀上阁下您……攀上‘亲善’的高枝……是她的……造化……由不得她……不情愿……”

他喘息着,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仿佛在谈论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况且……丹桂大戏院的老班主……不是还在……76号‘喝茶’吗?咳……咳咳……”

老徐!

松本眼中精光爆闪!顾清远连这个都点出来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用老徐的命,来拿捏沈砚秋的软肋!

好!好得很!

松本嘴角缓缓勾起,那笑容冰冷而满意,如同毒蛇终于锁定了猎物的七寸。

“很好。”松本的声音恢复了掌控者的从容,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许,“顾桑养伤期间,仍心系大局,为帝国分忧,忠心可嘉。”他转头对中村下令:“立刻着手筹备‘日中亲善义演’!就以慰问前线将士、促进中日亲善为名!地点……就定在丹桂大戏院!让沈砚秋领衔!务必要办得盛大、体面!让整个上海滩都看到!”

“嗨依!”中村肃然应命。

“至于沈小姐那里……”松本的目光转向病房门口的方向,冰湖深处闪烁着掌控一切的冷酷寒芒,“中村,你亲自去‘请’。告诉她,这是为皇军将士奉献爱心、彰显中日亲善的荣耀。顺便……”他顿了顿,语气如同淬毒的冰棱,“提醒她,她的老班主,也很期待她的精彩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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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门被轻轻合上。

走廊上,中村和松本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病床上,刚才还带着谄笑和精光的顾清远,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那副强撑的“汉奸”面具轰然碎裂,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痛苦。他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的痰盂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胆汁,仿佛要将刚才那番违心至极的表演连同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剧烈的呕吐和咳嗽再次撕裂了伤口,后背的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暗红的鲜血迅速洇透!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滚落,瞬间浸透了鬓角。

他痛苦地蜷缩着,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刀割。深灰色的病号服后背,那片刺目的暗红不断扩大、蔓延,如同他心中那无法愈合的伤口和深不见底的愧疚。

砚秋……

他闭上眼睛,意识在剧痛和虚脱的边缘沉浮。藏在病号服口袋里的手,死死攥紧了那个冰冷的烟盒,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他即将沉沦灵魂的唯一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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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间病房。

沈砚秋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病号服,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窗外是医院灰扑扑的后墙,毫无生气。她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牡丹亭》戏本,目光却空洞地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久久没有移动。

靛蓝色的和服被佐藤收走了,连同那上面的硝烟、污渍和……属于顾清远的血迹。可那身衣服带来的屈辱感和昨日的死亡阴影,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

走廊上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病房门口。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清晰刺耳。

门被推开。中村那如同刀刻般冷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宪兵。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窗边的沈砚秋。

“沈小姐。”中村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松本阁下有令。请沈小姐为促进中日亲善、慰劳前线浴血奋战的大日本皇军将士,于下月初八,在丹桂大戏院领衔主演‘日中亲善义演’。这是阁下对沈小姐莫大的信任与荣耀。”

沈砚秋的身体猛地一僵!捏着戏本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牡丹亭》的纸页被捏得皱成一团!

义演?慰劳皇军?中日亲善?

这简首是天大的讽刺!是对她,对父亲,对所有死难同胞最恶毒的羞辱!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和刺骨寒意的血气首冲头顶!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将那本戏本狠狠砸向中村那张冰冷的脸!

然而,中村下一句话,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怒火:

“松本阁下还说,”中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如刀,狠狠扎进沈砚秋的心脏,“您的班主,徐先生,在76号听闻此消息,必定……老怀大慰,翘首以盼沈小姐的精彩演出。”

老徐!

沈砚秋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愤怒的火焰被巨大的恐惧和担忧瞬间扑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了窗台才没有倒下。

中村锐利的目光捕捉着她瞬间的失态和强压下去的愤怒,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请沈小姐安心休养,为义演做好准备。”中村微微颔首,如同下达一个冰冷的指令,“届时,整个上海滩的目光,都将聚焦在沈小姐身上。希望沈小姐……不要辜负阁下的期望,也不要让……关心你的人失望。”

门被重新关上,落锁。

病房内恢复了死寂。

沈砚秋依旧扶着窗台,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本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牡丹亭》。纸页上,《惊梦》的唱词模糊一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皱褶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丹桂戏院……聚光灯下……

这一次,她粉墨登场,扮演的将是最屈辱、最痛苦的“亲善”角色。

而幕布之后,是松本冰冷的监视,是老徐悬于一线的生命,是……那个献上此计、此刻躺在隔壁病房的、她恨不得噬其血肉却又疑云重重的男人。

这盘棋,以她为子,以血为注,己然落子。

她别无选择,只能走向这精心布置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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