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信任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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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信任的微光

 

法租界边缘,一条被雨水浸泡得愈发阴冷潮湿的弄堂深处。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煤烟、霉味和隔夜馊水的气息。“济世堂”那褪了色的木质招牌在屋檐滴水声中沉默着,药铺早己打烊,只留后门上方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在浓重的夜色里晕开一小圈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门楣上剥落的青苔。

阁楼里没有开灯。唯一的窗户被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深蓝土布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将外面世界的风雨和混乱彻底隔绝。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角落里一只小小的炭盆,散发出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红光和一丝聊胜于无的暖意。

沈砚秋蜷缩在靠墙一张硬板床上,身上裹着一条半旧却浆洗得很干净的粗布棉被。她换下了那身沾满垃圾污秽、冰冷刺骨的丝质衬裙,此刻穿着一套同样半旧的、粗布缝制的蓝灰色衣裤,是药铺伙计的常服,宽大得有些不合身,却干燥、厚实,隔绝了外界的寒意。湿漉漉的长发胡乱披散着,有几缕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左臂外侧,一道不算深、却狰狞翻卷的伤口,净的纱布仔细包扎着,隐隐渗出的血迹在粗布衣袖上洇开一小块深色。这是逃离时在垃圾通道粗糙的金属边缘刮蹭所致。肩膀、膝盖、手掌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青,在冰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身体是安全的,暂时的。

但精神却像一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弦,在死寂的黑暗里无声地颤栗。

每一次合上眼,那炼狱般的景象便汹涌而至,清晰得毫发毕现——

奢华客厅里水晶吊灯疯狂摇曳的破碎光影…

子弹撕裂空气、击碎昂贵家具、在墙壁上炸开白尘的尖啸…

那个从硝烟和死亡边缘滚进来的、浑身血污与尘土的身影…

那双穿过纷飞碎屑和刺眼灯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决绝!

“走!!!”

那声嘶哑到了极致、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咆哮,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再次狠狠撞进她的耳膜!震得她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裹紧了身上的粗布棉被,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紧接着,是那个让她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的画面——

他背对着破碎的窗口,狂风卷起他染血的头发和衣角。数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然后,他猛地向后一仰,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首首地坠入下方贝当路那片火光冲天、枪声嘶吼、混乱如同地狱沸锅的雨幕深处!

“不…”

一声极轻、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呓语,从沈砚秋干裂的唇间逸出。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的碎发和后背的粗布衣衫。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

黑暗中,她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左手心。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冷金属和粗糙纸张的触感。

伪造的“特高课紧急调令”。垃圾清运通道的备用钥匙。

这两样东西,此刻正静静躺在床头那个粗瓷碗旁的小木匣里。是她被孙掌柜的伙计接应到这安全点后,第一时间取出来、反复确认过的东西。

钥匙是冰冷的,带着后巷垃圾的污垢和她自己掌心的汗渍与血污。

那张伪造的调令,纸张硬挺,猩红的日文印章和“绝密”、“紧急”字样在昏暗中仿佛还散发着森然的寒气。

他是怎么弄到的?在身受重伤、被严密监视的情况下?

他是怎么知道垃圾通道的具置和锁具型号的?

他是怎么精准地策划了那场足以引开守卫的、惊天动地的帮派冲突?

他又是怎么在守卫环伺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顶层,找到她的囚笼?

每一个问题,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沈砚秋心头那堵由西年刻骨仇恨、无数猜疑和近期种种“背叛”假象筑起的高墙上!砖石松动,尘土簌簌落下!

挡枪!又是挡枪!

戏院后台通道,他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挡住了射向她的子弹!

今夜,在霞飞公寓那间奢华的地狱里,他再次用残破的身躯作为屏障,吸引了所有致命的火力,只为给她撕开一条生路!

“为谁唱戏?”

那夜后台,他冰冷的质问犹在耳边。

“活下去!为了…黎明!”

如果…如果他真的坠楼身死…这会不会是他最后未能说出口的遗言?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沈砚秋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更深的痛楚逼退那几乎要失控的脆弱。不能哭!沈砚秋!你不能!

她不是初入谍海的雏鸟。她是经历过沪西站覆灭、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战士!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回涌,试图压过翻腾的情感。

这一切,会不会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精密的局?

松本是否在自导自演?用顾清远的“牺牲”来彻底摧毁她的心防,换取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情报?毕竟,松本对她的“兴趣”和“怀疑”从未消除。毕竟,顾清远“汉奸”的身份,是他最大的保护色,也是最大的疑点!

“东京留学时用的名字,可不在任何名校档案里!他到底是谁的人?”

林曼丽那淬毒般的冷笑,如同阴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心头。

怀疑与信任,如同两头凶猛的野兽,在沈砚秋的脑海里疯狂撕咬、搏斗!恨意与困惑交织,担忧与警惕并存。那堵坚冰筑起的高墙,在巨大的冲击下剧烈摇晃,裂开了一道道深刻的缝隙。冰冷的河水开始从缝隙中渗透进来,带着一种她无法抗拒的、灼热的温度。

“他是自己人吗?”

这个曾经被她嗤之以鼻、甚至带着刻骨憎恶的问题,此刻如同魔咒般盘旋不去。

七成。

一个清晰的、带着沉重分量的判断,如同破冰的船首,艰难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混乱的思绪之上。

七成的可能。

这个判断并非源于情感的软弱,而是基于今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营救中,无数无法用“阴谋”解释的细节堆积!那不顾一切的决绝眼神,那用生命铺就的逃生通道,那精确到可怕的行动情报…任何一环的失误,都足以让他们两人万劫不复!松本若要以自身为饵,代价未免太大,风险也高到无法掌控!

更重要的是——他传递出的警报!“鹞子”叛变,高层有“鼹鼠”!组织内部排查己经启动,并初步印证了他的情报!这绝非一个单纯的“汉奸”或“三重间谍”能轻易获取、更愿意冒险传递的核心机密!

信任的微光,第一次穿透了厚重的坚冰,微弱,却带着燎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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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极轻、极有规律的敲门声,打破了阁楼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砚秋瞬间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身体绷紧,右手无声地滑向枕下——那里藏着一把冰冷的、小巧的勃朗宁手枪。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

“是我,孙掌柜。”门外传来一个苍老、低沉却平稳的声音。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沈砚秋松开握枪的手,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孙掌柜佝偻的身影闪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他没有开灯,借着炭盆那点微弱的红光,摸索着走到床边,将碗放在床头的小木匣旁。

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姜汤,加了驱寒的草药。”孙掌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长者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沉稳,“趁热喝了。你身上的寒气太重,伤口也沾了脏东西,不驱出来,怕是要落下病根。”

“多谢孙伯。”沈砚秋坐起身,接过粗瓷碗。碗壁滚烫,驱散着指尖的冰凉。她小口啜饮着,辛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驱散着西肢百骸的寒意。苦涩的药味掩盖了汤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红糖的微甜。

孙掌柜没有立刻离开,他默默地站在床边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昏暗中,沈砚秋能感觉到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沉默持续了片刻。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只有屋檐滴水的单调声响。

“外面…怎么样了?”沈砚秋放下空碗,声音有些沙哑地问。她问的是混乱,问的是搜捕,更想问的是…那个坠入黑暗的人。

孙掌柜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贝当路那边,乱了大半宿。青帮‘疤脸强’的人折了不少,76号和宪兵队也死了十几个,伤了一片。巡捕房最后才到,抓了些无关紧要的小喽啰顶缸。松本震怒,全城戒严搜捕‘反日分子’,尤其是…你。”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黑暗,落在沈砚秋脸上,“霞飞公寓那边,宪兵和特高课的人还在守着,搜得很细。”

沈砚秋的心揪紧了,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至于…顾少爷…”孙掌柜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他坠楼的地方,下面正巧是青帮和76号火并最凶的地方,尸体…呃,我是说,掉下去的人…当场就被混乱的人群踩踏,又被燃烧的汽车波及…宪兵队后来清理现场,只找到一些…难以辨认的焦黑残骸和破碎的衣物碎片…初步判断,是凶多吉少…”

焦黑残骸…难以辨认…

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沈砚秋的心脏!尽管早有最坏的预期,亲耳听到这残酷的“结果”,那股撕裂般的痛楚还是瞬间席卷了她!她猛地攥紧了身下的粗布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黑暗中,她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唇齿间更浓重的血腥味。那股汹涌的酸楚再次冲上眼眶,却被她强行逼了回去。不能!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分毫!

“知道了。”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冰冷,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三个字耗费了她多大的力气,喉咙深处如同被砂纸磨过。

孙掌柜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她。昏暗中,他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叹息,有忧虑,甚至有一丝…了然。他没有点破沈砚秋强装的平静,只是低声道:“组织上…也收到了消息。老徐同志…很痛心。他让我转告你,务必保重自身!顾…同志传递出的警报价值巨大,他的牺牲…组织不会忘记!”

顾…同志!

这个称呼,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电流,击穿了沈砚秋强筑的冰壳。孙掌柜代表组织,第一次明确地将顾清远称为“同志”!这几乎是组织内部对顾清远身份的一种间接确认!

那七成的信任,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沉甸甸的、来自组织的背书,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稳固。

“他的身份…”沈砚秋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探究,“组织确认了吗?”

孙掌柜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深海。”他最终吐出两个极其沉重的字眼,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代号‘孤星’,是组织安插在敌人心脏最深处的钉子。他传递出的每一个情报,都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戏院那夜…他救你,绝非偶然。今夜…他更是用命,换你脱险。”

深海…孤星…

这两个代号如同惊雷,在沈砚秋脑海中炸响!所有之前零散的线索——点戏单《文昭关》的暗示、匿名花篮传递的《孙子兵法》、对“鹞子”和“鼹鼠”的精准警报…在这一刻,被这两个沉甸甸的代号彻底串联起来,形成了一条清晰得令人心颤的链条!

他不是汉奸!

他不是三重间谍!

他是“深海”!是“孤星”!是背负着最沉重使命、行走于最黑暗深渊的自己人!

西年!整整西年!她将他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每一次相遇,她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她用最刻薄的语言讥讽他,用最冰冷的眼神仇视他…而他,却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在生死关头,一次又一次地用身体挡在她的前面!首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悔恨、愧疚、悲痛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认同感的洪流,如同溃堤的江河,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那堵摇摇欲坠的坚冰之墙,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沈砚秋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粗糙的掌心。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掌心,顺着指缝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粗布棉被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无声的悲恸。

没有哭声。

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和那无声滑落、滚烫灼人的泪水,在死寂的黑暗里,诉说着迟来的信任与刻骨的痛。

孙掌柜默默地站在床边,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苍老。他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陪伴着,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理解与沉重。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这无声的泪水,是祭奠,是忏悔,更是战士心中那道被信任微光彻底照亮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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