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第十天。
狭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挥之不去，仿佛渗入了墙壁的每一道缝隙。林溪坐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书本，而是一本边缘卷起的旧杂志，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她这几天跑遍小城收集来的暑期兼职信息。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蒙尘的玻璃照进来，在斑驳的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块，却驱不散屋内的阴霾和心头的沉重。
奶奶的咳嗽声从里屋断断续续传来，虽然吃了药好了些，但身体依旧虚弱，像一张拉得过紧的弓。林溪放下笔——一支笔芯快要用完的廉价圆珠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无意识地飘向窗外。楼下街道上，穿着鲜艳衣服的同龄人三三两两走过，讨论着考后的旅行计划、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笑声清脆。他们的世界，明亮而充满无限可能，与林溪所处的逼仄空间，仿佛隔着冰冷的玻璃。
她的未来在哪里？高考结束了，答案却比考试本身更令人窒息。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考得并不理想。题目不算太难，但也不算容易，尤其最后冲刺阶段的心神不宁，让她在几道关键题上失了准头。能上什么样的学校？学费几何？奶奶的医药费、房租、生活费……这些冰冷的数字像沉重的锁链，将她牢牢禁锢在现实的泥潭里。游戏？那终究是深夜里短暂的幻梦，是只能在网吧角落换取微薄代练费的技能。
“小溪…”奶奶虚弱的声音传来，带着压抑的咳音。
林溪立刻收敛起所有的迷茫和疲惫，脸上像戴上了一副名为“轻松”的面具，快步走进里屋：“奶奶，怎么了？要喝水吗？”
“不喝…咳咳…”奶奶靠在床头，蜡黄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皱纹显得更深了，“又在写写画画…别太累…奶奶拖累你了…”
“没有的事！”林溪坐到床边，拿起一个表皮有些发皱的苹果削起来，动作娴熟，“我在看暑假工呢，考完试正好有空，多挣点钱，给您买点好吃的，再换个好点的风扇。”她指了指墙角那台嗡嗡作响、扇叶都歪了的旧风扇。
奶奶浑浊的目光落在林溪削苹果的手上，那双本该属于少女的、握笔的手，指节却因为常年做家务和网吧兼职显得有些粗糙，指甲修剪得很短。她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索着。
“小溪啊…这个…你拿着。”奶奶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样式古旧、边缘甚至有些锈蚀的金属戒指。戒指很朴素，没有任何宝石镶嵌，只在戒面上刻着一个模糊的、类似山峰的图案。
林溪一愣，削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奶奶？这是…？”
“是你爸…当年留下的。”奶奶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复杂的、沉淀了太久的情绪，有怨恨，或许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怀念，“他走的时候…浑身上下，就留下这么个玩意儿。说是…是什么比赛的纪念。咳…不值什么钱，你留着…当个念想也好。”
“我爸？”林溪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在她记忆中早己模糊、只在奶奶偶尔的叹息和怨恨中出现的名字。一个据说也曾沉迷游戏、抛妻弃子、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人。她看着那枚锈迹斑斑的戒指，心里没有温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尖锐的讽刺。纪念？一个抛弃家庭的人，留下的“纪念”？这算什么？迟来的忏悔信物？还是无情的嘲弄？
她本能地想拒绝，甚至想把它扔出窗外。但看到奶奶眼中那抹难以言喻的哀求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期待，她终究还是默默接了过来。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掌心，带着岁月的沉重和完全陌生的气息。她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随手把它塞进了校服裤子口袋的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灼热的不洁之物。
“奶奶，都过去了。”林溪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喂到奶奶嘴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们现在这样挺好。”她早己学会把对那个男人的所有好奇、怨恨和那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都深深埋进心底最坚硬的冻土里。
下午，林溪带着这几天攒下的最后一点代练尾款和记满了兼职信息的小本子，准备去市中心看看有没有日结的零工。路过“启航”网吧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喧嚣和烟味扑面而来，熟悉的场景让她紧绷的神经有片刻的松弛。
“胡叔。”她走到吧台。
“哟，小林子！”胡大海正叼着烟看电脑，闻声抬头，看到是她，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高考完了？解放啦？来来来，正好，之前那批单子的钱给你结了。”他数出几张钞票递过来。
“谢谢胡叔。”林溪接过钱，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她正要开口问问有没有新的、价格高点的大单子，胡大海却指着吧台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台旧电脑，啧啧摇头：“唉，看看，星辰战队，这下是真完犊子了。”
电视里，本地体育频道正在播放一则电竞新闻专题回放。画面是几天前KPL（王者荣耀职业联赛）赛场的场景，一支名为“苍穹”的队伍正在疯狂攻击另一方的水晶。水晶的血量飞速下降，最终在敌方五人的集火下轰然爆炸，刺眼的“Defeat（失败）”字样如同鲜血般烙印在屏幕上。镜头扫过失败方的选手席，几个穿着蓝白色队服的年轻人颓然摘下耳机，有的捂着脸，有的眼神空洞。解说员沉重的声音响起：
“……水晶爆炸！苍穹战队赢得了这场关键的保级大战！而星辰战队……很遗憾，在经历了堪称灾难性的一个赛季后，他们未能守住自己在KPL的席位，正式降级！这是星辰战队建队五年来首次降级，也被众多媒体和粉丝称为‘星辰最黑暗的一年’……”
镜头切到赛后采访，一个穿着星辰队服的年轻人，大概是替补队员，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对不起…让所有支持星辰的粉丝失望了…我们…我们真的尽力了…”背景里，是稀稀落落的、写着“星辰不灭”的灯牌，在对手粉丝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凄凉。
林溪看着屏幕，脚步钉在了原地。星辰战队？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她猛地想起高考前那个疯狂的夜晚，那个让她精疲力竭却又热血沸腾的五杀翻盘局，那个在结算界面一闪而过的、被她忽略的对手ID——其中一个，好像就是星辰战队的某个职业选手！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种荒谬的、模糊的念头在她心底滋生。那个邀请…那个被她遗忘在角落的念头…难道…
她顾不上胡大海还在说什么，几乎是扑到一台空着的电脑前，手忙脚乱地开机。网吧劣质的键盘在她指尖下发出刺耳的噪音。她颤抖着手指输入邮箱地址和密码——那个她只在注册代练平台时才偶尔登录的邮箱。
登录成功。收件箱爆满，99+的未读邮件，大部分是垃圾广告和平台通知。她屏住呼吸，手指飞快地滑动滚轮，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像在沙砾中寻找遗失的金子。
日期…日期…高考前…那个晚上之后…
找到了！
一封来自陌生地址的邮件，孤零零地躺在众多垃圾邮件之中。发送时间：高考前一周的那个深夜，她刚打完那场五杀局之后不久。标题：【星辰战队职业选手试训邀请函】。
林溪的指尖冰凉，点开邮件。
“……您在巅峰赛中的表现（对局编号：583769676，时间：6月1日22:45）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极限操作和逆境心态，正是星辰战队所寻觅的天赋型选手……诚挚邀请您于6月2日-6月30日期间，莅临我俱乐部基地参加试训……地址：S市天虹区白沙路79号星辰电竞中心……联系人：吴峰教练，电话：13XXXXXXXXX……期待与您共铸荣耀！”
白底黑字，清晰无比。落款是星辰电子竞技俱乐部的官方LOGO。
轰！
林溪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邀请函！试训！职业选手！在她最绝望、最拼命挣扎的那个夜晚，在她为了几十块代练费和奶奶的医药费鏖战网吧时，改变命运的门票，竟然真的向她敞开过！
6月…那正是她高考前最后冲刺、奶奶生病最严重、她手机断电错过一切的混乱日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失落和尖锐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错过了！她竟然就这样错过了！在她为了渺茫的高考分数拼命挣扎的时候，在她为奶奶的医药费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触手可及、可以彻底改变她和奶奶命运的机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她指缝中溜走了！
而星辰战队…那个她曾经可能加入的队伍，在她错过的这一月里，坠入了深渊，迎来了“最黑暗的一年”。
电视里，那个星辰替补队员带着哭腔的“对不起”还在反复播放。林溪呆呆地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握着鼠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迟到的星光，照亮的只有一地冰冷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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