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衍那冰冷而决绝的宣告——“力量…我的。灾祸…我的事。你们…想如何?”——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幽蓝篝火摇曳的大敖包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兀突鲁岩石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罗衍瞳孔深处那抹跳动的金属冷光。萨满阿嬷浑浊的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兽骨项链。
沉默,如同凝固的冰霜,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阿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额角渗出汗珠,目光在首领、萨满和罗衍之间游移。
最终,兀突鲁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血狼之颅选择了你,这是祖灵的意志。力量是你的,但灾祸,不会只落在你一人头上。”他指了指敖包内壁那些带着爪痕的兽骨,“失控的力量,会撕裂帐篷,会惊散牛羊,会引来…更凶恶的豺狼(意指秦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寻屿,又扫过罗衍:“留下。阿嬷会尝试指引你,降服体内的凶兽。作为回报,在部落需要獠牙的时候,你需站在最前方。”他提出了条件,或者说,交易。留下接受萨满的“指引”,成为部落的“守护之牙”。
罗衍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瞳孔深处的金属冷光微微收缩了一下,如同寒潭下掠过的刀锋。他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寻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罗衍绝不会甘愿受人控制,成为工具!但此刻翻脸,面对整个部落的敌意,绝无生路!
就在这僵持之际,寻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忐忑,迎着兀突鲁审视的目光,用生涩但尽量清晰的戎狄语开口了:“尊敬的首领,阿嬷。”他先恭敬行礼,然后指向敖包外冶炼区的方向,“我们…看到了…火…石头…铁…部落的勇士,需要更好的…爪牙(武器)。”
兀突鲁和萨满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寻屿身上,带着一丝诧异。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少年,竟会注意到冶炼区?还懂戎狄语?
寻屿努力组织着语言,夹杂着手势:“那种…黑色的石头(指石炭)…烧的火…更热!能让铁…更硬!更锋利!”他比划着火焰升腾、铁器变得更加坚固锐利的动作。
兀突鲁眼中精光一闪!作为首领,他太清楚更强武器对部落意味着什么!戎狄战士悍勇,但装备简陋,面对秦军的制式兵器往往吃亏。如果这个少年所言非虚…
“库托!”兀突鲁沉声朝敖包外喊道。
很快,一个身材矮壮、双臂肌肉虬结如树根、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老戎狄人掀帘走了进来。正是之前冶炼区那个专注的老匠人。他敬畏地向首领和萨满行礼,目光疑惑地扫过寻屿和罗衍。
兀突鲁用戎狄语快速询问了几句。库托先是惊讶,随即看向寻屿,眼中充满了怀疑,用生硬的秦腔夹杂戎狄语说道:“黑石…烟大…呛人…不好控…烧坏过…胚子!”显然,他尝试过石炭,但失败了。
寻屿立刻明白问题所在。他连忙解释:“烟大…用…管子!引走烟!火要…慢慢…加大!不能…急!”他用手比划着烟囱的原理和渐进式升温的控制方法。
库托听着寻屿的解释,眼中怀疑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和思索。他喃喃自语着,似乎在琢磨寻屿话中的可行性。作为一个毕生与火和铁打交道的老匠人,他对提升炉温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
兀突鲁将库托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己有计较。他再次看向罗衍和寻屿,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之外的衡量。
“你们,可以留下。”兀突鲁做出了决定,声音依旧威严,“他(指罗衍),跟阿嬷学习,降服力量。你(指寻屿),去帮库托。若真能让部落的‘爪牙’更利…”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罗衍手臂上的血狼爪痕印记,“你们,就是部落真正的客人,而非…囚徒。”
留下,但有了新的身份和价值定位。罗衍是潜在的战士和需要“治疗”的危险品,寻屿则是可能带来技术提升的工匠。这比纯粹的“守护之牙”要宽松一些,但本质仍是利用和控制。
罗衍依旧沉默,只是那冰冷的眼神扫过萨满阿嬷,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他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接受了这个暂时的安排。力量需要控制,部落的环境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至于萨满的“指引”…他自有分寸。
寻屿则松了口气。至少争取到了时间和一定的活动空间,还能接触戎狄的锻造技术,这正是他需要的!
接下来的日子,风雪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一些。部落营地的生活按部就班地继续,但寻屿和罗衍的存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持续的涟漪。
罗衍每日被阿嬷唤入那充满神秘气息的大敖包。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每次出来,罗衍的脸色都异常苍白,眼神疲惫,瞳孔深处的金属冷光似乎更加凝练,但周身那股压抑的戾气却并未减弱,反而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铁胚,变得更加内敛而沉重。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独自一人走到营地边缘的僻静处,对着呼啸的风雪,一站就是半天,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又像是在与体内的“凶兽”进行着无声的角力。戎狄战士看到他都下意识地绕开,眼中敬畏与恐惧交织。
寻屿则一头扎进了冶炼区。老匠人库托起初对他半信半疑,但在寻屿画出简易的烟囱结构图(用炭条在石板上画),并亲自指导如何用陶管和兽皮缝制连接,将浓烟引向高处后,库托的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当第一炉在石炭(配合寻屿的控火方法)燃烧下达到更高温度的炉火点燃,看着里面铁胚在幽蓝火焰中迅速软化、呈现出更加纯净的橙红色泽时,库托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热!好热!铁…听话了!”库托用戎狄语激动地喊着,看向寻屿的眼神充满了惊奇和认可。他不再把寻屿当作外族少年,而是当作了可以交流的“匠师”。
在库托的默许下,寻屿开始接触戎狄独特的锻造技艺。他发现戎狄人虽然技术原始,但对力量的运用和材料的感知有着野兽般的首觉。他们锻造的青铜弯刀和矛头,造型粗犷,但劈砍穿刺的力道感十足,尤其擅长利用折叠锻打增加韧性。寻屿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同时也不断提出自己的见解——比如更合理的淬火介质(尝试用动物油脂替代水)、刃口的开锋角度等等。
他将一柄半成品的青铜短矛进行改良,调整了重心,加厚了矛脊,刃口采用更小的角度开锋。当这柄矛被一个年轻的戎狄战士试用,轻易刺穿了三层叠在一起的坚韧牛皮时,整个冶炼区都轰动了!连一些路过的戎狄战士,看向寻屿的目光也少了几分排斥,多了几分对“好爪牙”制造者的尊重。
寻屿沉浸在技术的海洋里,暂时忘却了外界的压力。他甚至利用废弃的边角料,在库托好奇的注视下,尝试制作几枚小巧的、带有倒刺的青铜箭簇,心中盘算着如何改进罗衍那柄锈刀。
然而,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傍晚,寻屿正在炉火旁,用新领悟的戎狄锻打法,小心翼翼地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片,试图为罗衍打造一个更坚固的刀柄护手。库托在一旁指点,阿吉也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
突然,冶炼区外围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
寻屿心头一跳,立刻放下铁锤冲了出去。只见罗衍站在一堆刚卸下的矿石旁,他脚边散落着几块被捏得粉碎的矿石!而他手中,正紧握着一根用于测试韧性的、手臂粗细的半成品铁矛杆!
罗衍的脸色异常苍白,瞳孔深处那抹金属冷光剧烈地跳动着,如同濒临失控的风暴!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让周围的戎狄工匠如坠冰窟,纷纷惊恐后退!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但握住铁矛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坚硬的铁木杆身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罗衍!”寻屿惊呼一声,就要冲过去。
“别过去!”库托一把拉住寻屿,脸色凝重,用戎狄语低吼道,“他…又‘犯病’了!那铁杆…要碎了!”
仿佛印证库托的话,罗衍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他眼中戾气暴涨,五指猛地一合!
“咔嚓——嘣!”
那根坚硬无比的半成品铁矛杆,如同脆弱的枯枝,在他掌心中瞬间被捏得粉碎!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和木屑西溅飞射!
周围的戎狄工匠发出一片惊恐的吸气声!看向罗衍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洪荒凶兽!连闻讯赶来的几个戎狄战士,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弯刀,脸上充满了忌惮!
罗衍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看着自己掌心被金属碎片划出的细微血痕,以及那满地的狼藉。他眼中的戾气缓缓褪去,但瞳孔深处的金属冷光却更加冰冷坚硬,仿佛刚才的失控只是幻觉。他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惊恐的戎狄人,最后落在寻屿充满担忧的脸上。
没有解释,没有歉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万年玄冰的沉默。
兀突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之后,骨面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在罗衍身上。萨满阿嬷也拄着藤杖缓缓走来,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的凝重和更深沉的忧虑。
刚刚因寻屿的技术而稍有缓和的信任与接纳,在这一捏之下,瞬间粉碎!裂痕,如同那根被捏碎的铁矛,深深嵌入了戎狄部落与这两个外族少年之间。力量的阴影,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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