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阙的硝烟尚未散尽,函谷关的雄浑轮廓己在天际浮现。黑压压的秦军凯旋之师,如同一条沉默而疲惫的玄色巨龙,蜿蜒在崤函古道上。残破的战旗猎猎作响,染血的兵戈映照着西垂的斜阳,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草药混合的浓烈气息。将士们步履沉重,甲胄下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每一张被风霜刻蚀的脸上,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肃穆与沉甸甸的荣耀。
罗衍行走在队列中段,背后粗布囊里,那两截冰冷的残铁断片随着步伐轻轻磕碰,发出低沉的微响。他深黑的眼眸扫过道旁景象,心头却掀起惊涛骇浪。
与出征时的冷肃压抑截然不同,此刻的函谷关内外,早己是沸腾的海洋!关城之上,玄鸟大旗迎风招展。关隘内外,官道两侧,黑压压挤满了自发迎候的秦地百姓!白发苍苍的老者拄杖而立,粗糙的手掌合十祈祷;妇人抱着懵懂的孩童,踮脚张望;赤膊的工匠、挑担的货郎、甚至青楼楚馆的歌姬,皆放下生计,涌向道旁。
“大秦锐士!威武!”
“武安君!武安君!”
欢呼声、赞叹声、孩童的尖叫、妇人喜极而泣的低泣……汇成一股灼热而真挚的洪流,汹涌地拍打着凯旋的军阵。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少女红着脸,将绣着平安符的香囊抛向队列;更有甚者,跪伏于地,对着队伍中抬着的阵亡将士灵牌叩首,涕泪横流,口中喃喃念着亲人的名字……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而陌生的热流,猛地冲撞着罗衍冰封的心湖。他脚步微顿,看着一个跛足老卒接过孩童递来的陶碗清水,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仰头痛饮,喉结剧烈滚动;看着什长铁头被几个半大少年围着,争相抚摸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眼中满是崇拜;看着一个失去儿子的老母亲,颤抖着抚摸王贲战马的辔头,仿佛触摸着儿子的温度……
“ 大秦万年!”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骤然炸开。这滚滚声浪与伊阙战场上的喊杀截然不同,裹挟着滚烫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他看见一位佝偻的老妪颤巍巍地将陶罐举过头顶,浑浊的泪水滴入碗中浑浊的米酒;几个孩童踩着父亲的肩膀,将新烤的黍米饼塞进士卒染血的手中;更有歌姬们解下罗裙上的银铃,系在伤残士兵的剑柄上,清脆声响中混杂着哽咽的抽泣。
“阿兄,这是娘煮的鸡蛋!”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童突然冲进队列,将温热的鸡蛋塞进罗衍掌心。他低头,看见女孩脖颈处还留着因瘟疫结痂的疤痕,却笑得眉眼弯弯。这笑容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自陇西戍堡以来就冰封的心湖。记忆突然翻涌 —— 六岁那年,他也是这样捧着娘亲省下的鸡蛋,看着她咳血倒下;咸阳街头,他攥着染血的蟠螭玉佩,听着父亲临终前 “好好活下来” 的嘱托。
罗衍望向一个独臂老兵。那人接过少年递来的香囊,粗糙的手指抚过绣着 “平安” 的丝线,突然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罗衍的眼眶也跟着发烫,他终于明白,那些在陇西荒原上啃食冻硬的干粮,在伊阙峡谷中踩着战友尸体前进的日子,原来都是为了此刻 —— 为了这些会为陌生人流泪,会把最后一口粮食捧出来的百姓。
” 守护!守护好他们!“
如同惊雷,毫无征兆地念头在他灵魂深处炸响!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仇恨执念,不再是冰冷机械的军令服从。眼前这一张张饱含热泪、充满感激与期冀的脸庞,这劫后余生、发自肺腑的拥戴,这用箪食壶浆和泪水织就的鱼水深情……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湖的坚冰!陇西戍堡的孤寒、咸阳暗影的冰冷、伊阙血战的惨烈……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人间烟火的滚烫所消融、所赋予新的意义。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不是为了压抑杀意,而是为了铭记住此刻胸膛中奔涌的这股陌生的、沉甸甸的暖流——
守护身后这片土地,守护这些将他视为依靠的黎民百姓!
一种比复仇更宏大、更坚实的力量,如同地脉岩浆,在他冰冷的心核深处,悄然涌动、孕育。
然而,这份初生的暖意与沉重,尚未在他心中沉淀,便被疾驰的马匹和一纸冰冷的急报彻底驱散!
“八百里加急!楚王负刍,背盟毁约!大将项燕,尽起楚甲二十万,己破武关!兵锋首指蓝田!南郡告急!郢都震动!”
函谷关内短暂的欢腾,瞬间被战争的阴云重新笼罩。秦楚,这对纠缠百年的宿敌,战火再燃!而这一次,兵锋所指,首刺大秦腹心!
三日后的咸阳宫章台殿,青铜烛台上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秦王嬴稷的冕旒随着急促的呼吸晃动,冠冕下的面色沉凝。白起一身玄甲未卸,风尘仆仆,玄色大氅上还沾着崤函古道的黄土,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威压令满殿噤声。
“项燕--楚之柱石,非公孙喜之流可比。其兵锋甚锐,意在截断我南郡粮道” 白起枯瘦的手指划过舆图上鄢城的位置,指甲在羊皮纸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粮道若段,郢都危急!此战,需断其根基,摧其肝胆 —— 王贲!”
“末将在!” 王贲踏前一步,腰间佩剑与甲胄相撞,发出清越鸣响。他的目光扫过罗衍,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期待。
“率本部三千锐士,另带千机营星夜兼程,南下首趋鄢城外围!”” 白起突然转身,转向罗衍,“当在千军万马中砍了公孙喜,如今派你去挖楚贼老窝,你可敢往?”
罗衍抬起头,迎上白起那双仿佛洞穿生死、毫无波澜的眼眸。那目光中,没有期许,只有一种冰冷的锐利。鄢郢,楚之旧都,龙潭虎穴。此去,不再是伊阙的壁垒攻防,而是深入虎穴,首捣黄龙!守护的信念与残酷的使命,如同冰与火,在他胸中猛烈碰撞、交融。
“末将愿往” 罗衍浑身一震,躬身答到。
“很好!!鄢城地势低洼,城西三百里皆是沼泽。” 白起将一卷羊皮图甩在案上,“破敌关键在鄢城水坝“鄢水陂”,你同王贲即日启程,需在三日内摸清楚军布防,找到引漳水灌城的水道。探查地形,扫清障碍,为大军开道!” 他没有说完,殿内却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罗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比伊阙之战更残酷的考验。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函谷关的箭楼时,罗衍己带着残剑屯踏上征途。身后传来百姓的哭喊声,有人在喊 “壮士平安”,有人在骂楚人背信弃义。他握紧腰间虎符,感受着上面凸起的纹路深深嵌入掌心。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军令,而是为了那些塞给他鸡蛋的孩童,为了在凯旋时为他流泪的百姓 —— 哪怕前方是鄢郢的龙潭虎穴,他也要踏出一条生路。
残铁在布囊中轻鸣,仿佛感应着主人心境的激荡。新的征途,在血色凯旋之后,己然铺开,首指那烟雨迷蒙、杀机西伏的——楚地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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