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楚地多水,鄢城尤甚。
这座楚国经营百年的西部重镇,背靠荆山余脉,前临滔滔汉水。城墙高厚,壕堑深阔,“鄢水陂”作为楚国最宏大的水利枢纽,引汉水为护城河,兼作灌溉与城防。此刻,这座雄城如同盘踞在水网中的巨兽,城头楚旗猎猎,戈矛如林,守将昭阳乃楚国宿将,深沟高垒,严阵以待。项燕亲率的主力虽在猛攻秦国武关,但鄢城留守的,皆是昭阳麾下死忠精锐,尤以三千“鄢陵锐士”拱卫水坝,号称万夫莫开。
项燕不愧为楚国栋梁,武关战场面对强秦丝毫无惧,利用广阔的平原地形将楚国精骑强大的机动力和冲击力发挥的淋漓尽致,将秦军主力死死缠在汉水以北的平原上,寸步难行。战局,陷入前所未有的胶着。
“强攻鄢城,伤亡必巨,且旷日持久。若待项燕回师,内外夹击,我军危矣。”临时搭建的军帐内,王贲指着粗糙的沙盘,眉头紧锁。沙盘上,代表鄢水陂的木块,如同扼住鄢城咽喉的铁锁。
白起负手立于帐口,凝望着南方鄢城方向氤氲的水汽,玄甲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冷的光。他沉默良久,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沙盘上那蜿蜒如带的汉水,最终,指尖重重落在“鄢水陂”之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昭阳引水为屏,此城命脉,系于一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磨刀石刮过,“破坝,则鄢城自溃。”
帐内诸将皆是一震!引水灌城!此计太毒!一旦实施,城内数十万军民,无论兵卒妇孺,皆成鱼鳖!
“武安君!”王贲面色凝重,“水坝乃鄢城命门,必有重兵把守!昭阳非庸才,岂能……”
“重兵?”白起缓缓转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帐中诸将,最终定格在角落阴影中,那个如同标枪般挺立、沉默不语的年轻身影上。“罗衍。”
“末将在!”罗衍踏前一步,单膝跪地。帐内灯火将他脸上未洗净的泥灰和风霜刻痕映照得格外清晰,深黑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火焰,无喜无悲。
“汝率丙屯,及本将亲卫锐士三百,今夜子时,自西山险径潜行,突袭鄢水陂守军!不惜代价,破闸!”白起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战,重在‘奇’!唯快!唯死!胜,则鄢城可下!败,则尔等皆为齑粉!”
“喏!”罗衍抱拳,声音嘶哑,却无半分犹豫。他起身,抓起靠在帐边的青铜重钺,钺刃在灯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
子夜,月黑风高。
西山险径,怪石嶙峋,荆棘密布,猿猱难攀。罗衍如同暗夜中的幽灵,率领着三百余名挑选出的亡命锐士,口衔枚,足裹布,在熟悉山路的向导引领下,于绝壁密林中艰难穿行。湿滑的苔藓,尖锐的岩石,深不见底的沟壑……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不时有士卒失足坠落,只留下一声短促的闷响,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无人回头,无人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音,在死寂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撕开厚重的云层,鄢水陂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在峡谷的尽头显现。巨大的夯土堤坝横锁两山之间,如同巨神的臂膀,将奔腾的汉水拦腰截断,形成一片浩瀚的陂塘。堤坝之上,哨楼林立,火把通明,隐约可见甲士巡弋的身影。坝下,依山势修建着坚固的营垒,正是“鄢陵锐士”的驻地!
罗衍伏在冰冷的岩石后,深黑的眼眸扫过那森严的防御。三百对三千,敌明我暗,地利全无,唯有——突袭!以命搏命!
“众将士听令,随我冲寨!凿穿敌营!”罗衍低吼一声,如同出闸的凶兽,第一个跃出藏身之地!青铜重钺撕裂空气,带着亡命的尖啸,朝着最近的一座哨楼猛扑过去!
“杀——!”三百锐士齐声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流,紧随其后,扑向堤坝下的楚军营垒!
尖哨声响起,战斗瞬间爆发!
鄢陵锐士,无愧楚国精锐!他们反应极快,虽被突袭打乱阵脚,却迅速组织起顽强的抵抗。营门被巨木撞开,双方士卒瞬间绞杀在一起!刀剑劈砍骨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嚎、兵刃撞击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黎明前的黑暗!
罗衍身陷重围!他手中的重钺大开大阖,每一次挥动都带着“破势摧锋”的惨烈意志!一名楚军百夫长挺戈刺来,罗衍侧身左手一牵一拉,该兵士失重趔趄被罗衍的青铜重钺,高高挑起,再狠狠劈下!“咔嚓!”连人带戈斩为两段!鲜血内脏喷溅一地!但更多的楚军涌上,长矛如林攒刺!罗衍身形急旋,重钺横扫格挡,金铁交鸣震耳欲聋!巨大的力量震得他双臂发麻,更远处敌军弓箭手乱箭偷袭,灰甲早己崩裂!若非体内重浊之气与军阵杀气疯狂运转支撑,早己被乱矛分尸!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个人武勇在千军万马、严整军阵面前的渺小!任你剑法通神,力能扛鼎,陷入这钢铁与血肉的漩涡之中,亦如怒海孤舟,随时可能倾覆!唯有依靠身边的同袍,依靠严密的配合,依靠那股“破军”的惨烈气势,才能在这修罗场中杀出一条血路!
“顶住!为罗将军开路!”铁头狂吼,带着丙屯几名悍卒,用身体和盾牌死死顶住侧面涌来的楚军,为罗衍分担压力。每一次盾牌撞击,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士卒的闷哼!
“破闸!”罗衍浴血狂呼,眼中只剩下堤坝上那巨大的、由巨木和青铜铸成的闸门绞盘!他抛弃了所有防御,将速度提升到极致,重钺化作一道死亡的旋风,朝着闸口方向疯狂突进!挡者披靡!身后,留下一条由残肢断臂和滚烫鲜血铺就的死亡之路!
三百锐士结成阵势,护着罗衍前冲,倒下的士卒立马会不后面的同僚补上,离水闸越近,倒下的秦锐士更多,危急关头,王贲携神机营赶到,在铺天的箭雨及秦军锐士舍命掩护下,罗染终于破开血路,来到水闸绞盘跟前,他挥动粘满鲜血、如同地狱归来的重钺,狠狠劈断一根又一根缠绕绞盘的青铜锁链,
“嘎吱……轰隆隆隆——!”
当绞盘松开,闸门升起那一刻,仿佛天崩地裂!积蓄了亿万钧之力的汉水,如同挣脱枷锁的洪荒巨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狂暴的水流携带浑浊的、裹挟着泥沙和死亡气息的滔天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顺着人工开凿的引水渠,朝着山下那座尚在晨曦中沉睡的鄢城,奔腾而去!
罗衍拄着卷刃的重钺,半跪在剧烈颤抖的堤坝上。他浑身浴血,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浑身的伤痛。他抬起头,望向山下。
晨曦微露的天光下,那毁灭性的洪流,如同一条污浊的巨蟒,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吞没了鄢城低矮的外郭!坚固的城墙在自然伟力面前如同纸糊,轰然倒塌!房屋、树木、惊恐奔逃的人影……如同渺小的蝼蚁,被浑浊的巨浪轻易卷走、吞噬!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隔着遥远的距离,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隐隐传来。
修罗场!真正的人间炼狱!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死亡味道的风,卷起堤坝上的血腥气,吹拂在罗衍脸上。他深黑的眼眸,倒映着山下那片迅速蔓延的、代表死亡的水泽,倒映着无数挣扎湮灭的生灵。握着钺柄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军阵的伟力,可摧城灭国,亦可……葬送苍生。
个人的勇武,在这天地之威、军国杀器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就这样死死的看着,罗衍在坝上不言不语,不饮不食的待了整整三天,白起不知何时己登上残破的堤坝,玄甲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冰冷的光。他走到罗衍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俯瞰着下方己成泽国的鄢城。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杂物和的尸体。
“看到了?”白起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这便是战争。非生,即死。非胜,即亡。若我等败亡,当下的景象就是我等秦地百姓!”
罗衍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吞噬了数十万生灵的浑浊水域,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那弥漫天地的绝望与死亡气息,连同初生的守护信念,一同吸入肺腑,再狠狠碾碎、重塑。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洒在残破的堤坝上,洒在玄甲与血甲之上,也洒在下方那片死寂的、反射着刺目光斑的、无边无际的浑黄水面上。
楚王宫阙东迁陈地的消息,如同丧钟,在烟波浩渺的水泽上空回荡。而罗衍心中,某种东西,如同那崩塌的鄢城,正在缓缓沉没,又在废墟之下,孕育着更加冰冷、更加坚硬、也……更加迷茫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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