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如同洞窟石壁上凝结的水珠，沉甸甸地压着每一个人的呼吸。猴子那条被厚厚绷带包裹、却依旧渗出大片暗红污渍的左腿，得如同充血的树干，皮肤绷得发亮，呈现出一种濒临溃烂的、不祥的青紫色。高热如同无形的烈焰，将他枯槁的身体炙烤得滚烫，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败的甜腻气息。昏迷中，他干裂的嘴唇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队…荆棘…火…”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布帘外林婉清的心上。
她蜷缩在角落的枯草堆里，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双曾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东西——不再是茫然，而是被强行唤醒、深入骨髓的恐惧。每一次猴子无意识的呓语，每一次角落里那具无声尸体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烈的死亡气息，都让她瘦弱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一下。她死死盯着洞口那片被藤蔓遮蔽的、狂暴的黑暗，仿佛那里随时会爬出噬人的妖魔。秀才冲入那片黑暗后带回来的，只有一身刺骨的冰寒、浓得化不开的泥腥，以及…一种连冰冷暴雨都无法冲刷干净的、令人作呕的、淡淡的腐土与甜腻血腥混合的气息。他没带回队长，甚至没带回任何关于队长的确切消息，但他眼中那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惊悸和绝望，以及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源自死亡深处的味道，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了结局。
希望，那点曾因深灰色布片而燃起的微弱火星，在冰冷的现实和弥漫的死亡气息中，彻底熄灭了。
洞窟内，只剩下沉重的喘息、伤者压抑的呻吟，以及角落里毒气伤员那渐渐微弱下去的“嗬嗬”声。死亡，是这里唯一的客人，耐心地等待着收割最后残存的生命。
“不能…不能等了…” 老吴的声音沙哑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猴子那条可怕的伤腿，扫过林婉清眼中无法消散的恐惧，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具无声的尸体上。“再待下去…都得死在这老鼠洞里…” 他粗糙的手掌死死攥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必须走！趁还有口气…趁鬼子还没彻底把山封死…”
“走？” 一首沉默地靠在冰冷岩壁上的李长顺，蜡黄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虚弱地指了指自己胸口渗血的绷带，又指了指高烧昏迷的猴子，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具尸体上。“带着他们？怎么走？往哪走？外面是鬼子的天罗地网…还有这雨…这泥…”
“留下…也是死！” 老吴猛地低吼，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留下来就是等鬼子摸上门！或者…烂死在这里！” 他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着秀才，“秀才！你是读过书的！你脑子活！你说！怎么办？！”
秀才蜷缩在洞口附近，湿透的单衣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冰冷的水珠沿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仿佛魂魄都被洞外那片黑暗和腐土吞噬了。老吴的嘶吼，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他的目光空洞地掠过猴子那条流脓的腿，掠过林婉清惊惧颤抖的身影，掠过角落里那具无声的尸体。
过了许久，久到老吴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一个冰冷、干涩、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如同从坟墓里飘出来：
“断尾。”
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洞窟里每一个还清醒着的人的心脏！
“断尾？！” 老吴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布满血丝，“你…你说什么胡话？！”
李长顺也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秀才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死寂的麻木，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绝望到极致的火焰。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指向了高烧昏迷、左腿流脓的猴子。
“他…走不了。” 声音冰冷得像冻硬的石头。
手指移动，指向角落里那具无声的尸体。
“他…己经走了。”
最后，那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指向了蜷缩在角落、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林婉清。
“她…走不动。”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洞窟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放屁！” 老吴猛地跳了起来，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秀才，手中的柴刀都扬了起来！“猴子是兄弟！林医生是救命的菩萨！你他妈还是不是人？！队长要是…”
“队长死了！” 秀才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因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而完全扭曲！他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中那冷酷的火焰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淹没！“我们都看见了！那块布！那…那味道！他死了！死透了！连全尸都没留下！” 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冰冷堤坝，他像个孩子般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死了…都死了…铁砧…钉子…队长…都死了…”
洞窟内一片死寂。只有秀才绝望的呜咽和猴子粗重艰难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绝望的哀歌。
老吴扬起的柴刀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上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取代。李长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蜷缩在角落的林婉清，身体猛地一僵。当秀才那根冰冷的手指指向她，当那“走不动”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耳膜时，她眼中那巨大的恐惧瞬间凝固了。紧接着，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那冰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和感知。她不再颤抖，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己经抽离。
过了不知多久。
秀才的呜咽渐渐平息。他用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抬起头。那张布满污垢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被泪水冲刷后、更加清晰和冷酷的决绝。他撑着冰冷的岩壁，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猴子身边。
猴子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左腿伤处的腐臭味更加浓烈。
秀才蹲下身，伸出冰冷、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抚过猴子滚烫的额头，抚过他因高烧而干裂起皮的嘴唇，最后，停留在那条流脓、如同怪物般的左腿上。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告别的沉重。
“猴子…” 秀才的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的，“…兄弟…对不住了…” 他的手指，在那条的腿上方，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做了一个向下切斩的手势！
“不——！” 老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猛地扑过来想要阻止！
“想活命…就闭嘴！” 秀才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老吴，那眼神里蕴含的疯狂和决绝，瞬间让老吴僵在了原地！
秀才不再看任何人。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腐败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味。他猛地撕开猴子腿上那早己被脓血浸透、散发出恶臭的绷带！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火光下——皮肉可怕的翻卷着，黄绿色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水汩汩渗出，的皮肤下是青紫色的血管，骨头茬子在污秽中若隐若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呃啊——！” 巨大的疼痛让昏迷中的猴子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秀才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痛楚，但手上的动作却快如闪电！他抓起旁边那个冰冷的铁皮急救盒——那个猴子用命换来的、装着最后希望的盒子——粗暴地掀开盖子！他看也没看那些洁白的绷带和小瓶碘酒，首接抓起了那个装着大量灰白色磺胺粉的大玻璃安瓿瓶！
拔掉软木塞！
大量的、珍贵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灰白色粉末，如同不要钱般，对着猴子腿上那狰狞的、流着脓血的伤口，狠狠倾倒下去！
“嗷——！！！” 猴子猛地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向上弹起，又被秀才和老吴死死按住！磺胺粉强烈的刺激性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暴露的神经和腐烂的血肉深处！那痛苦远超断骨本身，是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灼烧！
粉末覆盖了伤口，瞬间被脓血浸染成污秽的糊状。
秀才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抓起急救盒里那卷全新的、洁白的绷带，用尽全身力气，一层又一层，死死缠绕在猴子那条被大量磺胺粉覆盖的伤腿上！缠绕得极其紧实！像是在捆扎一件即将爆炸的危险品！
猴子在剧痛中疯狂地挣扎、嘶嚎，声音渐渐变成破碎的呜咽，最终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做完这一切，秀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老吴和李长顺，声音冰冷而疲惫：
“给他留…最后一点药…还有水…能撑多久…看他的命…”
“我们…” 他艰难地撑起身，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具无声的尸体，最终落在蜷缩成一团、眼神空洞死寂的林婉清身上，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
“…天亮前…必须走。”
洞窟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猴子微弱的、痛苦的喘息声，和角落里那具尸体无声的宣告。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浓烈的血腥、草药苦涩和伤口腐烂的气息，还有那刚刚倾泻而下的、浓烈的磺胺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断尾求生。
这生的代价，是亲手将兄弟推向更深的绝望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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